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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笑,笑得婀娜杨柳舞春风,却不做正面回答,让人越发心里痒痒的。桂花不笑,却把眼睛瞪圆了,问:勘探队要不要女的?

    小柳不笑了,正色道:不要,要不我怎么到郑家湾来?

    桂花便微微地叹了口气。半晌,说:你总归比我们有福气。当时我们都莫名其妙,不知这“福气”是指小柳被赶到郑家湾来呢,还是小柳总归是地质队员的老婆?也许是指别的什么东西?小柳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冬天里,小柳家来了个陌生男人。小柳叫他老谭,说是她丈夫的队友。老谭一脸的坎坷,一身的沧桑。他一句话也没讲,但不知怎么的我已闻出了他那北方汉子的气味。他坐在那里抽烟,一口一口凶凶地将烟“拔”进去,却不见纹丝出来。他用那发黄的指头,将烟灰弹在一个他随身带来的又重又壮的玻璃烟缸里。

    桂花怯怯地打量着老谭。终于,她怯怯地问:

    你坐过大轮船么?

    坐过,老谭答,喉音很重。

    你坐过火车么?

    坐过。

    还坐过飞机么?

    坐过,这次就是坐飞机先到上海的。老谭的普通话比我们县广播站的男手播音员不知强多少倍了。

    桂花的眼睛圆了,就这么一直圆着,不肯还原。我们的呼吸也有不畅起来。和一个坐过飞机的人坐在一间屋里,我们的呼吸没法子顺畅。

    后来的谈话却变得顺畅了。因为老谭问桂花:你是离了婚的吗?我一听就火了,就奋起来辩解,越辩解越糊涂。老谭宽厚地笑笑,做出不与我女孩子计较的模样,然后他很熟练地介绍自己,说在地质队里干了十五年了,结过婚,又离了婚,妻子十分漂亮,十分能干。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盯了桂花一眼,桂花自知没有那个女人能干、漂亮,便将那双一直圆着的眼睛顺了下去。

    老谭继续说:那女人又聪明又漂亮,可是鬼着呢,我长年累月地在山上跟石头打交道,她在城里跟一个男从好上了,别当我蒙在鼓里,我一回家就翻抽屉,翻箱子,最后让我翻出证据来了,一封信!当然她花言巧语一大堆,可我的头却戴不得绿帽子,就这么,离了。

    我们便一齐骂那个女人,嫁了那么光荣的地质队员还生二心,真不要脸。

    那年放寒假,我前脚刚踏进家门槛,桂花后脚就跟了进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居然有了水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上面印着大红的某某地质勘探队字样。

    阿丹,你代我写封回信,桂花说。我问,怎么写?她喃喃了半天,说,照,照那歌上写,再叫他不要累着,不要冻着,再桂花忽然扭昵起来,说你都是高中生了,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呗。

    那时候,我们的口吃班主任天天敲木鱼般地敲着我们:不,不准递条子啰!不,不准逛马路啰!不,不准谈恋爱啰!我们被敲得都像小尼姑了。这下可好了,我可以过过写信瘾。我拿腔作势地拿起钢笔,把肚子里的墨水,统统倒出倒满了三张纸,然后要桂花抄一遍。

    桂花紧紧抓住钢笔,一会儿问这字该读什么音,一会儿又问那字该怎么写,还抱怨我的字“画”得像天书,比老师的字还老师。看她写字的样子真把我累死,于是我夺了过来,又重新发挥了一通。

    此后我每回一次家,便替她写一封信。我想,我的大作一定让那个北方汉子折服,因为写到了第十二封信的时候,老谭便带了块火红的灯芯绒和两双尼龙袜,来和桂花结婚了。

    婚礼就在桂花的闺房里举行。没添任何家具,唯有一对很厚很重的玻璃烟缸摆在桂花的那斑驳的小桌上。然而桂花身上那件火红的灯芯绒就带来一屋的喜气,它烧红了桂花的脸庞,烧得桂花的眼珠子一闪一闪地发光。

    两个星期后,我从学校回到郑家湾首先去看她,发现她脸色发灰眼圈发黑,不但没了结婚时的那分喜气,反倒平添了几分丧气。

    我惊问:你病了么?桂花摇了摇头,只是挑她的十字花。我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听人说过“踏门胎”这个词儿,意思是刚踏上新房的门槛就怀孕了。我兴奋地把这个意思嚷了出来。

    桂花还是摇头,还是把脑袋俯在花巾上。

    要我替你写信吗?我问。桂花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摇得我没了耐心回了家。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桂花结婚的那晚就挨了打。因为闹房的时候,桂花的胸脯被人捏了一把,桂花却“忍”了没吭气。

    我问妈是怎么知道的,妈说是桂花隔壁的阿眉娘说的。半夜后,那北方佬在吼:人家都摸捏你了,你为什么不嚷嚷?你为什么不给他一耳光?他侮辱了你同时也侮辱了我!你准是这么被人摸捏惯了的!接着便听见钝钝的声响,也不知打在哪儿了。

    我努力回忆桂花的脸,桂花的手,回忆不出哪儿有伤痕。或许,夫妻相打就是这个样子的,不会真的留下什么的。

    约莫过了一个学期,那老谭便来郑家湾休探亲假。第二天,阿眉娘去河边洗衣过我家门口时,她把鹅兜一放,人便像鱼儿般游了进来,贴着我妈的耳朵吃吃道:

    昨晚又打了!

    妈说:半年才回家一趟,亲都亲不过来,为什么要打?

    谁晓得呢——那桂花倒是一声不哭,一声不嚷,许是真的做下了什么,被老公压了舌头?

    妈说:桂花本来就“忍”读书时,有人在她抽屉里放了条草蛇,吓得她筛糠般抖,偏又不喊,也不告诉老师;你看她“忍”也不“忍”?

    阿眉娘道:嫁出去的女儿,就出去呗,留在湾里还不招闲话?

    妈说:她走到哪儿去?地质队深山峻岭地走,哪里带得了她?夫家好像又没有人了。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结婚前老谭说过要带她到哈尔滨他老家走一趟,让她坐坐轮船坐坐火车;可后来就没提起了。或许,老谭是怕她见了世面,就不老实了管不住了。

    桂花是无路可走的,我想。此刻我急着要看看老谭到底打她打在哪里。我便对妈说,我们去看看她。妈破天荒地很爽快地答应了。

    家里只有桂花一个人。她见了我们,很警惕地从花椅上站了起来,那眼睛却是哀哀地垂着。

    我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妈一把捋起她的手臂,一切都完好无缺,甚至连青伤红伤都没有。妈说,桂花,别人都说老谭打你,让我看看,打在哪里了?我替你做主,饶不了他。

    没有,他没有打我。桂花惊恐地后退着。

    我不信。妈说,阿丹,把门关上;桂花,你是我学生,就像我囡儿一样,来,把褂子扒下。

    桂花没动。妈凭她的权威、她的母爱扒了桂花的衣服,还拉下她的长裤,桂花的身子虽然不像缎子般光滑,却也白白嫩嫩的无瑕无斑,一点伤痕都没有。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妈说。回家的路上,妈说,阿眉娘总是见风就是雨。嘴唇薄稀稀,讲话不用力,编排得还有头有眼的!

    第二天妈上课时,正好看见泥水张在学校的后院拌蜊灰。妈的心里一动,便让学生们齐声朗读课文,自己走到教室门口招呼水泥张过去:

    你听说了没有,桂花挨她老公打?

    听说了。泥水张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我妈的学生,我妈的学生不管多大了,在我妈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

    你说是真打?还是假打?

    都打成那样了,还假得了?

    打在哪儿?

    头顶呀!那天桂花从我身边经过,我个儿高,一眼看见她的头皮肿了个大包,头发遮不住一条嘴大的口子,也没上药,就这么朝天顶着。

    妈恍然大悟。随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去验伤,然后就逼问桂花,老谭是用什么打的。

    烟灰缸。桂花见再也瞞不过了,只得从实招来。

    妈拿起那两只笨重的烟灰缸,翻过来,发现底部的棱角都已经砸钝了。

    你为什么不说?

    桂花不语。“忍”了半晌,突然呜咽了起来:

    郑老师,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的,在郑家湾这块土地上,解除一次婚约已经低人三分,结了婚还住在娘家又低了三分,不时地挨丈夫打更是低人三分

    桂花死的消息,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那时我正在对付高考,郑家湾对于我已经不像往日那么重要了。等考结束回了家,阿眉告诉我说,桂花是小产死的。先是流血不止,她“忍”大概她以为熬熬就熬过去了,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躺到床上去。阿眉那天去看她,拉尿头正坐在婆瓜棚下,抿一口酒,骂一声我种你个娘!她骂桂花饭也不做了,还让他八十大几的人伺候她。拉尿头牙齿掉得差不多了,骂起人来口齿不清,但骂锋不减当年。阿眉进屋,发现挑十字花的矮椅上,烧饭的板凳旁,床上床下全是血。阿眉吓坏了,慌忙推床上的桂花,人已经冷了。

    桂花娘来了,老谭也来了,此起彼伏地哭,谁也不理谁。人们后来一想,他们本来就互相不认识,所以也用不着谁理谁。出丧的那天,拉尿头坚持要亲自扛棺材,只是他毕竟八十有五了,龙钟得让人觉得滑稽。扛几步,便用硬木拄棍拄一会,风箱般地喘气。老谭只管自己抽烟,却不晓得给“四把手”们递烟,更不晓得递红包,那棺材便越发摇摇晃晃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嘭的一声,桂花被掼到地上去了。

    “四把手”们便站直了身子休息。在扛棺材途中“四把手”能站直了身子休息,这在郑家湾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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