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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可我要做的那项医学研究的对象,都在这儿”

    “医学研究?你搞什么研究!”

    “请你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什么时候又想起要搞研究了?”

    “为什么我不能搞研究?”

    “假如你只是想找借口,为了离开我”

    ‘我没必要找借口。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这种必要。我的确想做一种实验

    “

    “同时也是为了能离开我一段时间。”

    ‘称为什么偏偏要往那儿想?“

    “我不愿意这样想。”

    “那就请你别这样想!”

    “苏丛,我们能有今天,可以说很不容易。我们我,也包括你,有一千个

    一万个理由珍惜我们共同得到的这一切。我需要你。需要你的支持。你的安慰。我

    需要自己身边有这样一片蔚蓝。一个缓冲区。我们要做的、要达到的,远还没做完、

    没达到。我们一起还可以往前走好远好长一段五彩缤纷的路。你为什么要撕碎这一

    切?”

    “为什么?”宋振和问苏丛。

    “为什么?”苏丛反问“为什么我这么做,在你们眼里就变成了‘撕碎一切

    ’?!难道你们没在撕碎你们自己的一切?!”她叫道。她气冲冲地把那张行军床

    从大床底下拖出来,扔在他俩面前。她扯下那幅永远也不会脏、永远也不会旧、永

    远是那般清秀文静典雅高洁的粉面桃花白竹布门帘。“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做一

    点我自己想做的事让我做!我不害人!”说着,她竟拿起一把剪刀去剪那行军

    床上的帆布。苏可夺下剪刀。她又到厨房里拿来菜刀,拼命地砍那张行军床。苏可

    还要去夺菜刀。苏丛叫道,你夺,我连你也一起砍了。宋振和便一把拉住苏可,搂

    着她肩头,让她侧转身,兔得飞溅的木片木屑打到她脸上。他觉得她浑身在哆嗦,

    浑身在抽泣。他自己也禁不住地哆嗦。

    苏丛砍不动了。哭了。她叫道:“你们这样,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她

    抱起砍残了的行军床,到屋后的林带里,点火烧了。

    这个屋,第一次没有了行军床,第一次没有了那幅既薄且软但又厚重而冰冷的

    门帘,宋振和竞觉得心里一下虚空起来。面对着同样在发愣的苏可,他无所依托。

    那年他对苏可说,我整整离开了你五年,连一封信也没给你写过。后来你跟那个神

    甫做出那种事,我不全怪你。现在只要你做一件事,把你跟他生的孩子还给他。她

    答应过,但办不到。神甫怎么抚养一个还需要吃奶的婴儿呢?如果让孩子在孤儿院

    里长大,那么,她这个做妈妈的又怎么能对上帝说,我不再是个罪人了?如果注定

    了我这一生只能是个罪恶的女人,那就让我在所有的人面前,继续做个罪人吧。她

    执意留下了这个神甫的儿子。一想到这一点,宋振和就没法再去亲近她

    多少年了?宋振和第一次觉得自己支撑得太久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想

    依靠在一个熟悉自己体谅自己又愿意接受自己的女人肩头上,把脸紧紧地贴住她的

    颈窝,去抚摸她柔软光滑的长发或短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掌心空洞地潮热。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样责问他和苏可:“你们这样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

    还要惩罚多久?他早已无法忍受每天晚饭后到开会前的那一段空白。他无法忍受自

    己屋子里的于净。但又更不能忍受可能来沾污他这干净的任何一点灰尘。他无法忍

    受每一个都可能延长到无尽头的瞬间,但又不能忍受可能会结束这瞬间的侵扰。因

    为每每结束这瞬间后,他又得进入另一个瞬间,在那儿等待他的依然是独自独

    自的熟习,独自的安排,独自的换算,独自去独自为什么?还要让谁去继续赎

    那赎不完的罪?

    这一夜,苏丛苏可都没睡。苏可一直在追问苏丛,她和泅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

    么。苏丛一直在说,没发生什么。最后苏可生气了,拿起大衣,想撇下苏丛,自己

    上外头屋去睡时,苏丛急得直叫唤:“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呢?我只是只是

    ”

    “只是什么?”苏可反手带上门,紧紧逼问。

    “我只是想给自己留出点时间,搞清楚,泅洋他那血还有其他那些变化

    ”

    “什么血?”苏可一惊。

    苏丛把姐姐拉到里屋,这才把这些年在林德神甫的弟弟和泅洋身上所发现的血

    的颜色的变化,告诉了姐姐。她说她要查清这种变化的机制、原因、预后及发生范

    围。她准备在阿达克库都克抽查七千个人的血样

    刚说到这里,苏丛觉得姐姐突然直起了上身,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手心凉得好

    像刚从冷藏室里拿出来的针筒一样。

    “你怎么了?”苏丛惊问。

    “没什么你说你的你说”姐姐忙推开苏丛伸过来想试探她体温的

    手,转身走到窗前,交叉起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即便是这样,她仍像发黄

    热病似的,抖颤个不停。

    是的,这些年,苏可早就发觉自己血的颜色,越来越灰淡。石灰水似的血汤里,

    生出越来越多白色的小渣粒。她必须靠别人眼底的暖意,才能保持自己的体温。她

    越来越怕别人不理睬她。更怕振和不理睬她。她用过许多药,鸡血藤、紫河车、合

    欢皮、朱砂、红花、益母、首乌、旱莲没一样顶用。她甚至长期饮用毒性挺大

    的雷公藤汤剂,来驱除骨节里的寒湿、痹毒。依然不管事。但她并不知道除了她,

    还有别人也在经历这样的血变。过一会儿,屋里的灯灭了。每天半夜十二点,负责

    给管理处处直各单位送电的拖拉机修配总厂动力车间,要关闭发电机。屋里黑幽幽。

    姐妹俩谁也没去点那备用的煤油灯。苏丛以为大姐还在伤心她和泅洋的关系,便歉

    疚地走过去,搂住了姐姐,把脸偎在姐姐的肩头上,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

    听姐姐说:“小妹,还是你过来跟你姐夫过吧。兴许这样,对你对他都更好一些

    ”

    苏丛用力推开姐姐,气鼓鼓地说:“戏弄我,你有什么开心的?!”

    苏可默默地苦笑了一下,说:“我绝没戏弄你的意思没有老天可以作

    证。”

    后来,她俩就都没再做声。

    第二天,宋振和回到小院里来时,姐妹俩都已梳洗整齐,一本正经地在屋里坐

    着等他了。他看见,苏可把她的东西,全都收拾进了衣箱。那是个枣红色的老式漆

    皮箱,方方登登地立在她们脚边。大衣帽于围巾也都放在了手头。只等把钥匙向宋

    振和交代过后,就要起身。桌子上还放着一封写了一夜的信,或者说,整整写了这

    十多年的一封信,把这长时间来想说的该说的,都写在了那薄薄一张小纸片上了。

    苏丛的脸板得更加严正,苏可却多少仍有些凄恻悲切。苏可见振和进得屋来,便颤

    颤地把房门钥匙、抽屉钥匙、大衣柜钥匙、自行车钥匙、文件箱钥匙一大串,

    轻轻搁到桌上,低声说了句:“连累你这些年我也该知趣了。”说着,眼圈更

    红,声音硬咽。苏丛把信交给老宋,冷冷地说:“不敢当你面说的,姐都写在里头

    了。等我们走了,你再细细看吧!”

    宋振和拿起信,掂掂它分量,苦笑了一下,就要拆。苏可却惊叫:“别在这会

    儿看。”

    宋振和似乎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也似乎决定要结束他和苏可之间的这种尴尬。

    他撕掉了信,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撕得很碎。他不想看。尔后,他给苏丛一沓饭

    菜票,一个盛馍馍的小筐,让她到食堂去买早点。她问:“买几个馍馍?”他艰难

    地笑了笑,说道:“你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不管。你这个明白人,今天怎么就

    不明白了?我是想跟你姐单独说句话。”

    苏丛迟迟疑疑、十分不放心地走了。她根本没去食堂。她一直走到黑杨林的边

    上,看见刚上升的太阳和正在退却的晨霭。她不知道老宋那句憋了十多年的话,要

    说多久才能说完。但她知道她应该等待。

    苏丛走后,宋振和收拾起那一团信的碎片,很古怪地看了苏可一眼,尔后走过

    来,根本不容苏可推拒挣扎,就搂过苏可,把她的脸紧紧接在自己的颈窝里,久久

    地一语不发地用自己狭长粗糙黑油亮的脸颊去摩挲苏可的头发。

    “女先生我的女先生”他不住地喃喃,心酸得想哭。苏可感觉他那只

    箍住她后腰的手越来越用力。另一只按住她后脑勺的手,则已经下移到她肩上背上,

    虽然也多少有些慌乱,但却绝对不让人抗拒、也无法抗拒地在那儿抚摸、揉捏。她

    全身像着了火似的飘忽,喘不过气。她要脱身,想远离开他越发贴近来的身躯,但

    却又办不到。她酥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紧紧抓住他板实的身躯,别让自己

    瘫倒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百年,她忽然想起苏丛,想起透过窗纱

    而映照到对面墙壁上朝霞,想起自己的头发一定凌乱得不像个样子,衣服也皱了,

    想起哨兵换岗、直属队跑操、小猪娃子追着母鸡乱叫她终于推开宋振和,刚把

    头发梳理好,苏丛进屋来了。她什么也没买。她让冰冷的晨风刷刷地吹了好一阵子。

    她看见大姐苍白疲惫的脸上泛出娇红,早已不再圆润的脸庞显出柔和的线条,少有

    的惶急忐忑羞窘难堪苏丛明白,今天大姐绝对不会走了。

    这一夜,宋振和和苏可又经历了一次新婚。苏可久久地不敢也不肯脱长棉毛裤。

    她紧紧地抱住宋振和那干瘦但却有力的火热的身子,一边又四处去挡他那只装得老

    实却实在是不老实的大手。他在耳边似乎一直在对她絮叨。他从来不是个絮絮叨叨

    的人,她不懂今天晚上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她一句也没听清,而他大概也

    没说清那堵在心里非要说清楚的东西可从那一天后,她突然发现,周身那曾叫

    她数度为之困惑惧怕的变灰白了的血,又重新地一天比一天红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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