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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病已笑得比哭还难看,正进退两难,张彭祖挂着满脸的泪痕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撑着竹竿走过来。他停在门口,想也没想便一脚飞起将那只只剩半条命的雏鸡踢得老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赔给你就是了。”

    那少女目光骤冷,脸上微怒,张嘴说道:“好啊,那你赔!”张彭祖不以为意的撇了撇嘴,她又加了句“现在就赔!”

    刘病已见势不妙,立马迎上笑脸,软磨硬泡:“好姐姐,好姐姐别生气,彭祖他混蛋,口没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你你胡说什么呢?”张彭祖不乐意,鼻孔朝天“一只鸡值得了几个钱,看把她神气的,她以为她是谁啊?”

    刘病已面向那少女继续保持笑脸,躬起身子,右腿朝后猛踹一脚,张彭祖一个没留神被他踹了个正着,本来就因为膝盖破皮而站立不稳的他,随即哎哟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你你,刘病已!”他吐出满嘴的沙尘,抹着灰扑扑的脸,气得连名带姓一块嚷“她长得好看些,你就忘记自己叫什么了是不是?”刘病已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限你们半个时辰内赔我的鸡,我不要钱,只要鸡!”

    从尚冠里所在的东第到张彭祖家住的北第,至少得绕过两条大街,平时车行走个来回也需耗时半个时辰,现在他们要车没车,要腿没腿,半个时辰之内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一只鸡来。

    刘病已灵机一动,狡辩说:“可你的鸡还没死啊,怎么能要我们赔呢?”也许是为了配合他,他的话才刚说完,躺在地上的那只小鸡仔突然不叫了,两腿一蹬,白白的眼皮儿往上一翻,就此没了动静。

    少女冷冷的瞥了他俩一眼,一拂袖子,转身进屋把门阖上了。

    剩下那位仆人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咧嘴冲他俩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青天白日里耀着凉飕飕的寒芒,刘病已不禁打了个寒噤,张彭祖也渐渐笑不出声来。

    说来说去,还得怪张彭祖的一条瘸腿以及一张臭嘴,刘病已越想越气,忍不住回头冲同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张彭祖显然也想到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钱他身上就有,要鸡那是绝对没有的。

    他耷拉着双眉,哭丧着脸,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体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哆哆嗦嗦的递给那个仆人:“我没鸡,赔你一只鸡蛋怎么样?”

    仆人神情怪异,忍笑至双肩发颤,他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我家姑娘要鸡,不要蛋!”

    刘病已诧异:“你的鸡蛋哪来的?”

    张彭祖憋红了脖子,刘病已看着他,他也看着刘病已,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刘病已猛地丢开手中的竹竿,撒腿往回跑。

    许平君坐在庭院的桑树下正专心致志的摆弄着她的小盌小釜,她玩得很认真,也非常有耐心。先将一口巴掌大的陶釜架在一具尺长的陶灶上,从地上抓了把土放到小釜内,然后用手指搅拌了下,倒入小陶盌。再上灶架釜,从头顶桑枝上扯了两把桑叶,用手撕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扔到釜内,装模作样的一阵翻炒。过了一小会儿,她眉开眼笑的拍手说了句:“好了!”拎起小釜,将釜内的桑叶碎片一齐倒入盌内。

    一共三菜一羹,两素一荤,外加麦饭两盌。

    她认认真真的将盌箸摆好,又将一对男女陶俑面对面的摆放在盌箸两侧:“这一个做父亲,这一个做母亲好了,你们可以吃饭了为什么不吃呢?难道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她端起盌,用树枝充当的木箸装模作样的扒拉了两下“味道很好啊什么?你要饮酒呀?好吧,但是只能饮一点点啊。”

    她起身到边上的水缸里去舀水,然后双手捧着那一小盌水往回走,她走得极慢,步子放得小小的,生怕洒出水来。

    而恰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刘病已风风火火的冲进了门,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上她的背。平君哇啦大叫一声,连人带盌跌了出去,盌内的那点水自然也全泼了。

    小姑娘只愣了一小会儿,看了看满地的残水,看了看那只裂了一个大口子的陶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污泥的襦裙,终于伤心的哭了。

    “呜呜呜”

    “嘘嘘——”刘病已急了,他回家来是有重要使命需要悄悄完成的,如果许平君这么一哭闹,很有可能把许夫人给引出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焦急的将跪在泥水里的许平君拽了起来“别哭,别哭,我赔我保证赔给你”她揉着眼睛大哭:“这是你打破我的第二只陶盌了,你上次只赔了根鸡毛我不要鸡毛,我要我的盌”

    刘病已头皮一阵发麻,忙软语哄她:“不赔鸡毛,我我用鸡蛋赔你!”

    “鸡蛋?”她困惑的眨巴眼,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嗯,鸡蛋。”他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带着许平君去了后院的鸡棚,许夫人养了两窝鸡,分别是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两只半大不小的雏鸡,因为怕小鸡和大鸡争食,所以用木栅隔成了两窝。许平君见刘病已蹑手蹑脚的朝鸡窝走去,便在后面说了句:“今天小花还没下蛋呢,母亲嘱咐我来看过好几回了。”

    刘病已在心里偷笑,不是母鸡不下蛋,只是今天下的那颗蛋早被某人提前摸走了而已。当下也不声张,悄悄爬进鸡窝,两只小鸡吓得缩在角落里直叫唤,隔壁的两只大鸡在窝里上下乱窜,咯咯声嘈乱不休。

    刘病已手上被啄了好几口,才勉强将一只鸡抓到手。许夫人在楼上听到鸡叫,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刘病已见势不妙,立即从鸡窝里钻出来,拖起边上的平君撒腿就跑。

    一口气飞奔出了门,平君仍蒙在鼓里,纳闷的问:“不是说要拿鸡蛋吗?你为什么抓了小鸡?”

    刘病已嘿嘿一笑:“因为得去拿鸡换蛋啊!”也不跟她解释,一手拎着咯咯乱叫的鸡仔,一手拖着许平君,往那户人家走去。

    张彭祖正被那仆人盯得发毛,好容易远远的看到刘病已与许平君携手而来,他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

    刘病已跑到那仆人跟前,把鸡往他怀里一扔,那鸡在胸前一撞,呼啦啦扇着翅膀扑腾,慌得那人赶紧丢开扫帚去抓鸡。刘病已回头冲张彭祖一笑:“蛋呢?”

    张彭祖乖乖的交出蛋:“做什么?”

    刘病已转手塞到许平君手里:“赔你盌,两清了。”

    许平君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里揣着尚带余温的鸡蛋,脑袋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仆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鸡,然后冲门里喊了声:“姑娘!”隔了会儿门开了,有个小婢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下:“平哥你是唤哪位姑娘?”

    仆人刚要回答,门里一个声音很平静的说:“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声,让开身,怯怯的低下头:“原来是三姑娘。”

    门缝拉开,门里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儿,仆人叫了声:“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鸡递了过去,她看也没看,目光往远处一扫,紧绷的脸色慢慢舒缓了。

    “平君。”她喊。

    许平君亦甜甜的回复她的问候:“意姐姐。”手里捧着鸡蛋,小跑过去“意姐姐你练完琴啦?我一个人在家玩,好无趣呀,姐姐什么时候能陪我一块儿玩呢?”

    “你认识他们?”

    平君回过头,见是问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随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经常来我们家玩。”小鼻子皱了皱,那声“哥哥”叫得分外勉强。

    “亲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霁。

    “意姐姐,你让病已哥哥抓我们家鸡干什么?你们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她抓着她的胳膊摇晃,不满的撒娇“为什么你们在一块儿玩也不带上我?”

    刘病已见势不妙,扯了扯张彭祖,示意赶紧溜。那知脚步才动,女孩的声音已尖锐的拔高:“你们偷——鸡?”

    “哪哪有?”刘病已硬着头皮狡辩“鸡是用来和蛋交换的,蛋是赔她的盌的盌、盌破了,蛋在她手里!”他无辜的摊开手“就是这样,不信你问她。”

    张彭祖在一边连连附和:“鸡换蛋,蛋赔盌没错!”

    许平君被他俩绕得昏头转向,傻乎乎的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蛋,吱吱唔唔的应了声:“应该是鸡换蛋,蛋赔盌”

    少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鸡从何来,蛋从何来?”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许平君“平君,他们两个在耍你!”

    许平君“啊”了声,她年纪虽小,还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倒还认得一个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忿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的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好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眼睛,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的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的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的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的望着群臣在激烈的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最华丽的装饰陶俑一般,静静的,无声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长的朝务结束为止。

    退朝后回到宣室殿,脱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发觉身上捂出了一层虚汗,正要去洗沐,门外小黄门通禀说是大将军霍光求见,无奈只能捂着一身汗湿重新换上套干净的常服。因为见皇帝额头上直冒汗,金赏便将接见的地方临时由温室改到了凉室。

    清凉殿的蘅芜香气已经淡了许多,但皇帝仍是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才刚坐稳,小黄门便引着霍光走了进来。

    霍光中等身材,虽年近五旬却仍可看出其肤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长须美髯,使得他相貌颇显年轻。他走路很轻,着地几乎无声,但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健有力,就与他的为人一般,从无半分行差踏错。

    进了殿,金赏依礼唱赞:“皇帝为公兴!”随着这一声赞,皇帝从榻上站了起来。霍光站定,恭恭敬敬的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赏喊了声:“敬谢行礼!”算是代皇帝还了礼数,于是霍光起身。

    君臣归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规中矩到了极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讨论的几件外朝政务略略奏秉了自己的观点,皇帝除无结论的话题外,都回复了:“可。”

    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

    皇帝下意识的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点头道:“甚好。”

    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

    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

    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嘘气道:“就这么办吧。”

    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的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的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的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他八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的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的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他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

    “朕没事。”他虚软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

    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

    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

    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

    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

    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

    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的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盏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门前驻足,侧首仰望高阁重宇。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的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的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钩弋殿!

    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的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弗陵

    弗陵

    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几乎将他的神志打乱。

    弗陵,母亲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弗陵

    橘红色的光芒在皇帝苍白的面颊上跳跃,许广汉悔恨懊恼得几欲撞柱,身后的小黄门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烦的拍开。

    谁都知道这会儿得想办法把皇帝支开,再这么停留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万一天子心念转变,想重游故地,那今晚凤凰殿内必然将空置。只要粗略一想这么做的后果,许广汉便不寒而栗。

    正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刻,皇帝轻声说了句:“走。”

    众宦者们如临大赦,许广汉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队伍继续前行,绕过空荡荡毫无生息的钩弋殿,前往凤凰殿。

    到了门口,许广汉示意守在宫门前的宫女打开门,躬身请皇帝进殿。皇帝跨进门槛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掖庭丞臣广汉。”他脱口回答,却忘了皇帝是问他姓名,而非职位。

    皇帝点点头,同样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霍大将军有位女婿也叫广汉。”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许广汉才缓过神来,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是大将军霍光的二女婿——京辅都尉邓广汉。

    许广汉站在门口,看着缓缓阖上的门扉,忽然想起今夜凤凰殿中侍寝之女,其背后同样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显贵家世。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便警觉的挺直了背,脑袋下意识往靠门处转,才稍稍一动,头上顶的金步摇晃动,提醒着她赶紧归正姿势。

    皇帝绕过玉屏风见到的,恰是这样一副情景,凤凰殿的寝室中灯烛亮如白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虽然极力摆正姿态,可柔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那一刻,他惊讶的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也曾听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年幼的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缓缓走近,绕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俑。终于,皇帝忍不住发问:“你几岁了?”

    “五岁。”小人儿口齿尚带着一种模糊的稚嫩,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飞快的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表现出一种慌张“回陛下,妾五岁。”

    一字一顿,刻意拿捏的腔调显然是受过大人后的表现,皇帝一时兴起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的生硬的“中规中矩”而骤然中断。他在心里自嘲的想,这样的规矩,果然像极了某人。

    差点忘了,她虽然年幼,却并不代表着无知。

    她很紧张,两只小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发颤,因为她的紧张,却反倒让皇帝感觉肩上的紧绷感骤减。

    “上官”他踏上床,在她对面坐下,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喊了她的姓氏。

    “诺。”声音很轻,却还是泄露出她声线的颤抖,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蛋上除了一团稚气外,和宫中的妇人没有任何分别,同样敷着厚厚的铅华,描着细细的远黛,点着鲜红的樱唇。很华丽,却同样很滑稽。

    是的,她姓上官,她的祖父是左将军上官桀,她的外祖父是大将军霍光。她是两个士族完美的结合物,是他的辅政大臣们送给他的最好礼物。

    面对着她的紧张与慌乱,他忽然笑了起来,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即使年纪再小,即使心里再害怕,也没有人会对他们有半分怜惜同情。没有他们那些大人们,从来不会分心考虑这些。

    不过,他是否也应该庆幸,今夜凤凰殿中的女子是如此的年幼。

    面对一个五岁的女童,比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要使他更容易接受。如果他的掖庭无法避免的需要去容纳上官家的女子,那他宁可选择一个五岁的孩子。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后背倚靠在玉几上,她才五岁,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看着她满脸的紧张以及欲哭无泪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是昨夜的自己,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进御,主动与被动的关系却彻底颠倒而置。

    “你的父亲、母亲是否恩爱相敬?”

    上官氏显然不懂皇帝为什么会关心起她的双亲来,她本来满脑子想着进宫前阿保教她的所谓男女之间亲昵的私事,虽然她还不是太懂,却潜意识的觉得那是件很恐怖的事。这时听皇帝提问,她愣了愣,转念想起离家前母亲搂着她哀伤的哭泣,父亲对母亲的严厉斥责,心中疑惑,这样的夫妻,算不算是恩爱?算不算是相敬?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简便的答案:“诺。”

    他仍是微笑以对,他的和气令对面女孩僵硬的四肢有了些许放松,眼前这个年少英俊的皇帝,更像是经常陪她一起玩耍的邻家大哥哥。她抽动着嘴角,很想试着冲他笑一下,可又不禁忆起母亲的叮嘱,她嫁的夫君是皇帝,皇帝是天子,天子是神,只能尊敬,不能亵笑。

    于是,她嘴角的笑容凝固成了一副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的怪异表情。

    “希望你的父母,能一直恩爱如初。”他笑得同样怪异。

    歌赋

    天黑,长安城内宵禁,路不见人。

    尚冠里的大门紧闭,里内居民用罢餮食,半数人家已熄灯就寝。在尚冠里一角栽种了棵歪脖子的大榕树,华荫如盖,因为四周布满细竹,除非竹笋到了发芽采摘期,否则很少有人来,于是这里成了里内孩童们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赶紧加薪啊!”“薪在哪?我这没了。”

    “我也没有”

    “去拣树枝啊——”

    “平君!你扔树叶干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大捧榕树叶子盖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叶子没能使火势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浓烟,呛得围火而坐的孩子们一个个涕泪纵横。

    好容易将烟雾挥散,离火源最近的刘病已、张彭祖、许平君三人早被呛得满脸漆黑,许平君边哭边咳,王意急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取出手巾替她擦脸。

    张彭祖可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的催刘病已:“好了没?”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公子,家境富裕,要吃鸡不会回家吃去?偏还留在这里跟我们抢。”

    这话一说出口,顿时换来一阵哄笑,里内其他的小孩子纷纷附和。

    张彭祖瞪眼,随手指向人堆里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不也是?”

    刘病已笑嘻嘻的从木架上取下黑乎乎的鸡肉:“我先尝尝,看熟没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撕下一条鸡腿。

    张彭祖大叫:“你不能尝鸡脖子吗?”眼见刘病已已撕下了一条腿,他赶紧改口“那条腿是我的!我的!”

    “欧——欧——”群起轰之,起哄的孩子们拍着小手一起嘘声。

    刘病已用后背挡住张彭祖,刚把鸡腿放到口边欲咬,只听跟前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慢着!”

    刘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到这声音的主人说三道四,刚犹豫着要不要咬下去时,王意搂着许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的问:“足下手中这只鸡好像是有主的吧?”

    刘病已没法,只能嬉皮笑脸的放下鸡腿,故作阿谀状将鸡腿奉上:“三姑娘说的是,三姑娘的鸡,听凭三姑娘发落。”

    王意哼了声,推了推许平君:“平君,接着。”

    许平君听话的伸手接过鸡腿,眼睛乌溜溜的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刘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后将鸡腿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个个围上来,瞪大了眼睛看她咬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舔嘴唇。刘病已凑上前问了句:“好吃吗?”

    “噗——”冷不丁许平君吐了出来,一口碎肉和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头见刘病已正狼狈的抹着脸,她扬手将鸡腿砸他脑门上,跳了起来“你故意的!故意的!你这个坏蛋!赔我的盌!赔我的盌——”

    刘病已只觉得鸡腿硬邦邦的犹如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头逃窜:“我冤哇——”

    许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绕着竹林钻来钻去,不断做出夸张滑稽的动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愿看到平君被刘病已耍得团团转,于是喊道:“平君!回来!”

    才刚喊完,许平君脚下被竹根绊倒,扑通摔到了地上。

    “呜——”她趴在地上捂着脸哭。

    王意心急的刚想跑过去,却见有人动作比她还快,一个回身冲到许平君面前,将她从地上直接抱了起来,一边嘟嘟囔囔的骂她蠢笨,一边轻手轻脚的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脚,静静的注视着刘病已哄许平君停止哭泣,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榕树下。

    “这鸡不能吃了”张彭祖无奈的把鸡丢掉“那我们还能玩什么呢?”

    “我们玩骑竹马吧!”男孩们提议。

    “我们要玩儿戏!”女孩们抗议。

    王意是这些孩子里头年纪偏长的一位,加上她长相秀美,为人端庄,家世显赫,所以不论男孩女孩都很愿意和她一块儿玩,听她的话。在七嘴八舌中争不出个定论时,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说:“天晚了,不适宜玩竹马打仗的游戏,还是玩儿戏吧。”指了指地上的鸡肉“这倒是现成的好材料呢。”

    张彭祖翻白眼:“好无趣的游戏,不过是你扮母亲,我演父亲,这又有什么好玩的?我母早亡,父亲在家很少与我说话,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虽有两个哥哥,却很少与他玩在一处。

    王意诧异:“你父亲是谁?”

    张彭祖撅嘴不答,边上有个男孩毫无避讳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亲是光禄大夫张安世!”

    王意“哦”了声,也没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个个非富即贵,像她家里,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国时有功,封为关内侯,虽无法与张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袭,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计,比之许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胧月色下,许平君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发梢上还挂着泥,鼻头红红的,她扯着刘病已的手摇晃“你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平君的提议换来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赞同以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于是大家按年龄排序,轮流讲故事,一开始都还比较稳妥,说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诗经论语典故,直到轮上刘病已。因为平君惦记着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讲,于是他半真半诌的说:“皇帝的母亲赵婕妤家在河间,生来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双手便握成拳头,任何人都掰它不开。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轻轻一碰,赵婕妤的拳头就打开了。后来赵婕妤就跟着孝武皇帝进宫啦,因为她住在钩弋宫,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拳夫人或是钩弋夫人。”

    人堆里一齐发出长长的“哦”声,许平君不甘的说:“怎么这么短啊?不够,不够,我还要听。”

    刘病已余光瞥见王意也是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来,将日间从澓中翁那里听来的东西如数倒了出来:“那就再说个李夫人,李夫人也是位仙子,貌美出众,孝武皇帝很喜欢她,不过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了,仙子死后升天当然还是做仙子,但是因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间来和皇帝相会,还送了皇帝一种什么香”

    许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刘病已有些词穷得编不下去了,见许平君没在意听,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边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说:“是蘅芜香,我听母亲说,这种香至今仍是风靡之物,市里很难买到。”

    刘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芜香,王意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这个李夫人我知道,绝代六宫,比皇后还要美,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她顿了顿,轻幽幽的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罢,赧颜一笑“我的两位姐姐起舞弄歌时常爱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记得。关乎李夫人的还有一首赋,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词太长,怕是记得不全了!”

    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记得,你唱给我们听啊!”“是啊!意姐姐,你唱,我们一起伴歌起舞!”说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的站了起来。

    王意不好再推辞,羞涩的说了句:“若是唱错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声歌道: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声轻扬动听,若黄鹂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长袖起舞,一个个嬉笑玩闹,无一人真正听懂赋中哀切之意。

    刘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却被张彭祖拉进了队伍中,没奈何也只得配合着王意的歌声举袖摆腰。十来个孩子,男女间杂,围着大榕树踏歌起舞,欢笑不断。绕树跳了一圈,刘病已无意中瞅见许平君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有半分笑颜,不禁奇道:“你又怎么了?”

    许平君边跳边抬起头来,目光楚楚,甚是苦恼:“你说皇帝是喜欢李夫人还是喜欢钩弋夫人呢?”

    刘病已闻言哈的一笑:“两个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欢。”

    “是吗?”她很困惑的皱起眉头“都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吗?可我母亲说,喜欢一个人,心里面就只会记得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两个都喜欢呢?”

    刘病已一下被她问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掌:“因为你母亲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释还好,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许平君仍是不解的丢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啊。”

    “什么就是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男子?”

    “我”

    “为什么我是女子?”

    “你”“为什么可以都喜欢?”

    “”“为什么?”

    正被她问得头皮发麻,猛听竹林外传来一声粗矿的厉吼:“又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发癫鬼嚎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劲,被这嗓门一吓,顿时噎住了。其他孩子闭着嘴,彼此面面相觑。隔得片刻,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慌张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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