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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犯疑的地方绝不止这些,除了车库不是第一现场外,有人对两人的死亡时间也提出异议。

    郑春雷面前摆着两份材料,一份是审计局第三审计小组送来的,据第三小组负责人、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反映,第三小组主要负责国土资源局土地整理资金的审计,七月十二日,也就是向树声神秘失踪前两天,第三小组从龙腾实业查到一笔从国土局转入该公司账户的巨额资金,数额高达三千六百二十八万元。这笔资金是从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分五次到账的,账面上清清楚楚写着是龙嘴湖二号区和十六号区的土地整理资金。但国土局方面却称这笔资金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其中三笔计两千二百万是龙腾实业在开发龙嘴湖工业新城时向国土部门和城建部门交的保证金,按原合同约定,这笔钱在项目实施后,由国土资源局分期返还,用于项目建设。另外两笔是历年来龙腾实业在土地竞标中溢出的资金,早就应该返还给龙腾实业,只是国土局为了防止地产公司在项目开发中以开发为名,炒作或倒卖地皮,哄抬地价,才将这些溢出资金暂时扣留在账上,等项目竣工后再予返还。

    国土局的说法跟群众举报和审计部门查出的事实严重不符,由于事件双方既有国家权力部门,又有彬江地产界颇具地位的地产公司,加之涉案资金巨大,审计局于十二日晚连夜召开了特别会议,经过激烈争论,并在相关证据的佐证下,初步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非法挪用国家土地整理资金案,涉案资金绝不止目前查出的这个数。局长向树声在会上要求,先申请法院,冻结龙腾公司账户,防止资金外流,同时,派出得力人员,进驻国土资源局,对历年的土地交易金、风险抵押金、补偿金包括整理资金全部进行审计。谁知第二天,就曝出金地房地产公司一千万解冻资金不翼而飞的新闻。随后,向树声跟华英英神秘失踪,直到发现他们裸死在车库中。

    刘亚平向郑春雷提出三点异议:一、龙腾实业查出的三千多万到底是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如果是,国土局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二、金地房地产公司已经查封的账户是谁解冻的,解冻时通过了什么程序?三、不翼而飞的一千万是不是被向树声拿走了,如果是,向树声将这笔钱转移到了哪里?

    这封材料在郑春雷面前已摆了好几天,那天廖静然找他时,他就拿到了这封称得上绝密信的材料,只是那一天他心情实在是糟糕,直到廖静然走,也没能向她暗示一句。

    这封材料或许就是打开所有疑点的钥匙,但到底怎么打,郑春雷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必须是万全之策!

    郑春雷的笔再次在刘亚平提出的问题上画了三个重重的问号!

    另一份材料,是柄杨书记转给他的。一份由国土资源局十二名职工联名写的举报信,信中详细披露了国土资源局局长钱焕土和副局长梁平安沆瀣一气,利用手中职权,在彬江大搞土地腐败为自己捞取好处的犯罪事实。钱焕土和梁平安等人数次利用土地出让机会,明着是为规范土地交易市场,其实是帮腾龙云和黄金龙等人打击竞争对手,自二三年五月钱焕土担任国土局长以来,彬江市公开出售的二十六块地皮,只有三块是按法定程序公开出让的,其余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藐视国家法律,肆意践踏“公平公正公开”这个原则,跟不法地产商狼狈为奸,打着开放搞活繁荣彬江经济的幌子,大肆炒作倒卖地皮。

    “他们是地产商眼中的土地爷,是不法商人的金库,更是一伙吸血虫,是彬江最大的蛀虫!”信的末尾,举报者用了这样的语言。郑春雷连着看了几遍,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信中检举的事,郑春雷早有耳闻,早在龙嘴湖工业新城项目启动前,他就收到过这样的举报信,对钱焕土、梁平安等人跟地产商腾龙云的关系,也心知肚明。但是这事真要查起来,阻力却很大。

    很大啊——

    查,还是不查?郑春雷再次犹豫。柄杨书记在这封举报信上并没批示什么,给他信的时候,只是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土地风暴,我们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是啊,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单纯从彬江看,这风暴当然能刮,而且越猛烈越好。彬江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工业排名由最初的全省倒数第二一跃成为全省第一,城市综合能力也得以大大提升,去年还获得全国最具竞争力中等城市之称号。但,繁荣的背后,到底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郑春雷不敢想,真的不敢。彬江是该进行一次大清理大整顿的时候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以好遮丑,不能拿成绩来掩盖失误,更不能容忍光环下面罪恶横行,这是党的原则,也是实事求是的原则。

    可是,可是

    郑春雷脑子里不由得就闪出一张脸,那曾是彬江的骄傲,也是江东省的骄傲。彬江能发展到现在,他功不可没,彬江能保持持续发展的强劲势头,他更是付出了心血,但,滋生在彬江大地上的一股股罪恶,也不能不说跟他没有关系。

    他是彬江的保护伞啊。这把保护伞下,既有分享改革成果的彬江几百万市民,更有赚得盆满钵溢的大地产商、大企业家,还有已经蜕化变质了的腐败分子

    一想这个人,郑春雷鼓荡在胸间的一腔正气“噗”就泄了,仿佛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让一支锋利的钢针轻轻一扎,里面除了沮丧,什么也没再剩下。

    这个人比钢针还坚硬,还锋利,更难的是,这个人对他郑春雷有恩,对现任市委书记吴柄杨也有恩,对彬江市太多太多的干部,都有恩。

    知遇之恩,提携之恩,重用之恩,甚至

    人在世上走,不能不受人恩惠,受人恩惠而不知图报,良心会受谴责。问题是此人不要图报,郑春雷曾经虔诚地到他门上,想实实在在回报他一回,那时他生病在家休养,他在医院时郑春雷没赶上,因为一起大案去了北京,等案子办完,他已出院。郑春雷花重金从一名老中医手里求得一秘方,并亲自去了甘肃,按老中医的嘱托,在岷县采了当地的岷归,还有几样中药材。郑春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陪他说说话,解解闷,祝他早日康复。接见倒是接见了,药材和秘方也都收下了,但,陪他几天的心愿被拒绝了。

    “你还是回去吧,我这里不缺你一个,来了就好,心意嘛,啥时能表完?彬江却不能没有你,你是公安局长,多少事等着你做,怎么能为我扔下工作呢?”

    人还是那个人,口气还是那口气,郑春雷没办法,只能回来。回来不久,郑春雷就从公安局长挪到了纪检委,先是第一副书记,很快,彬江调整班子,郑春雷成为常委、纪检委书记。

    有人说,他这个纪委书记,是拿一秘方和几味甘肃的中药材换来的。他不这么认为,但,这个纪委书记,的确是那人力排众议给他的。

    他想还恩,结果又欠了一次恩,而且是大恩。

    仕途上的提升对官员来说就是生命的升华,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这个逻辑虽然混蛋,但它却是真理。你别不承认,不论你有多清高,多道学,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混蛋逻辑。

    不信,一夜之间把你的官帽子抹了试试?

    郑春雷的老搭档,公安局原副局长,就是因为一纸调令削了手中的权,想不过,一场恶病把命给丢了。

    包括现在的公安局政委尚大同,仅仅因为被束之高阁,就丧失了斗志。他们都是好同志,但他们也都是普通人,权力这根魔杖下,有多少灵魂被扭曲,有多少颗心灵被摧残。

    能怪别人吗?能怪权力吗?怪不得,要怪只能怪自己。

    可谁又是圣人?尚大同不是,郑春雷不是,他想,柄杨书记也不是!

    那么,这盘棋就难下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彬江目前的难,也是他郑春雷的难。他不是没想过“动”这个字,但真要动起来,你试试?

    土地风暴不是刮了吗?审计令不也下了吗?现状如何?倒在利剑下的,不是那些该斩的人,却是手持利剑的人!

    向树声!

    郑春雷的思维再次集中到这个裸死新闻的制造者上。

    是的,如果说几天前这还是一起离奇死亡案的话,现在,它已成了新闻。只要你打开网络,或是随便翻开一张生活类报纸“向树声”三个字,非常耀眼,跟他一样耀眼的,还有华英英,还有“裸死”两个字!

    还有什么比官员裸死在豪华车中更刺激眼球的呢?还有什么比官员跟地产商闹出桃色绯闻更让人浮想联翩的呢?还有什么比审计局长死于被审对象丰白的大腿之间更让人想入非非的呢?

    好像没有!

    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代,这是一个需要不断用新闻填充人们贫乏思想的年代。这更是一个网络的年代,网络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一起普通的案件渲染得烟花四起,波光闪闪,让任何人都能参与进去,充分发挥想象力,从而演绎出无数个版本的生动故事。

    向树声一马当先充当了这个故事的主人!

    网络草民满天横飞的利剑下,受伤的是官员形象,怀疑的是政府作为,被动的,是彬江,是他郑春雷!

    郑春雷合上两份材料,沉沉地闭上了酸困的眼睛。

    到底怎么办?他的心里再次发出叩问!

    晚饭郑春雷吃得寡而无味。对他来说,从某一天起,他的日子便少缺了阳光,少缺了雨露,少缺了原本该拥有的许多欢乐。吃饭只是一种简单的需要,目的只是为了能继续活下去。至于吃什么,怎么吃,现在已无实质意义。

    这似乎跟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太吻合,是的,郑春雷早就脱开了正常人的生活。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的天空很美好,阳光灿烂,和风习习,生活处处飘着芳香。

    郑春雷原本有个完整的家,妻子是彬江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七年前,彬江发生过一起大案,当时彬江最大的建筑商王洪山因为在清江大街工程招标中意外落败,输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腾龙云,一口恶气咽不下,竟然从黑道雇来三名杀手,企图以凶残的方式让腾龙云这个刚冒出水泡的建筑商从彬江消失。一天夜里,彬江最大的夜总会华声歌舞厅发生枪击案,8号包厢的五名客人连同五位坐台小姐还有一位送茶水的服务生当场毙命。凶手作案后,又打伤两名保安,一名警察,抢劫一辆警车后逃离。此案惊动了江东省委和公安部,在公安部的督办下,江东公安厅和彬江公安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缉拿凶手,查办此案。

    侥幸的是,那晚腾龙云没去歌舞厅,躲过了一劫,不过,他的同胞弟弟让凶手误认成他,第一个倒在了枪口下,另四位客人两位是建委招标办的官员,一位是清江大街项目指挥部副总指挥,另一位是彬江建行副行长,都是些身分显赫的人。

    凶案发生当晚,建筑商王洪山从深圳乘飞机飞抵香港,随后便逃到了马来西亚,三年后才被引渡回国。而此案的策划者兼执行者王洪山的弟弟王洪川到现在下落不明。三名凶手两名被专案组于一个月后从深圳机场抓获,另一名一直潜逃在外。一年后,已经升为彬江公安局副局长的郑春雷接到群众举报,潜逃在外的凶犯在彬江出现,彬江警方迅速出动,然而,一次次抓捕,一次次落空。凶犯像是跟警方玩捉迷藏,明明捕捉到了他的信息,等赶去时,那儿已是人去楼空。一天夜里,郑春雷已经回家睡觉,电话突然响了,当时的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钟涛报告说,凶犯在龙腾公司二号工地出现,郑春雷火速赶去,两百多名警察包围了二号工地,结果还是扑了空。就在他纳闷地想到底哪儿出了差错时,他的手机突然叫响,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郑春雷,你很厉害是不,你一次次坏我好事,让我除不掉该除的人,拿不到该拿的钱,你好狠啊。”

    等他意识到对方就是要缉拿的凶犯时,手机里突然传来妻子和儿子的哭叫声。他大叫一声不好,合上手机就往家赶,等赶到家时,家门大开,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

    儿子和妻子被绑架了!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郑春雷心里永远也不可能变亮的一团黑暗。凶犯挟持了他的妻儿,驱车到了新修的清江大桥上,跟警方形成对峙。对峙的过程中,郑春雷才知道,凶犯杀了那么多人,并没拿到应拿的钱,躲在马来西亚的王洪山认为他们没干掉腾龙云,杀多少人也是白杀。世上竟然有这种逻辑!更荒唐的是,王洪山愿意拿出他在国内的全部资产,换一颗腾龙云的人头,反正国内的资产他也拿不走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位姓程的凶犯竟然就信,竟然就二次潜逃到彬江,想取腾龙云的人头!

    腾龙云的人头是那么好取的吗?

    对峙到后来,郑春雷命令狙击手开枪,谁知枪响的一瞬,桥上的枪也响了,儿子当场从桥上栽下去,死在清江中,血染红了江面。他的妻子,那个嫁给他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语文老师,一声惨叫中也从桥上摔下去,她的头部被凶犯用枪把子猛烈一击,坠下桥后又不幸磕在水泥墩上。

    那一天起,郑春雷的日子变了,黯然无光。尽管妻子侥幸活下了命,但她成了植物人。也尽管方方面面给予了他莫大的帮助与抚慰,包括当时的彬江市委书记贾成杰,动用各种力量,不惜代价地为他妻子治病,然而,日子却再也没了欢笑,没了歌声,没了颜色,甚至没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不是谁都能经得起这种打击的,郑春雷对廖静然的同情与怜悯,一大半,来自于他个人的感受。

    那感受比拿刀剜心还痛。

    黑夜覆盖了白昼,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他内心的痛。日子毕竟是日子,天黑还会再亮,天亮你就得从昏睡中醒过神。

    痛和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2

    谈话的气氛有点沉闷。

    地点仍然在九江饭店2010房间。

    “那封信你怎么看?”柄杨书记表情沉重地问。

    “我相信它是事实。”郑春雷道。

    “事实?”柄杨书记微微抬了下头。

    “是事实。”郑春雷回答得很肯定。

    柄杨书记不语了,像是在痛苦地咀嚼这两个字。半天,他道:“既然是事实,就该拿出行动。”

    “暂且还不能。”郑春雷意外地说。

    “为什么?”柄杨书记再次抬头,目光并没盯住郑春雷,而是投向窗外。窗外黑黑的,什么也没有,厚厚的布帘遮挡了一切。

    “时机尚不成熟。”

    “需要怎样的时机?”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如果时机一直不来呢?”柄杨书记进一步问道。

    “那就没办法。总之,不能贸然行动。”说完,郑春雷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给柄杨书记也敬了一支。柄杨书记本来不抽烟的,这天不知怎么,竟然接过了烟,陪郑春雷抽起来。

    烟雾缭绕中,两个人各自想着一些事,这些事可能跟他们的经历有关,也可能没有。但,这些事跟彬江目前的情势有关,跟群众的呼声有关,也跟彬江繁荣的地产业有关。

    “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柄杨书记有所指地问。

    郑春雷自然理解这个“错”指什么,想了想,道:“开发龙嘴湖,大方向不会有错,错在具体操作上。”

    “这我知道。”柄杨书记掐灭了烟“但我们的监督环节确实出了问题。”

    “干事的是人,监督的也是人,人和人之间,久了,就有扯不清的关系。”

    “说得对。春雷啊,‘关系’两个字,你说得好,说得好啊!”柄杨书记起身,像是被‘关系’两个字鼓舞了,又像被打击了,困兽一样来回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复又坐下“春雷,那你告诉我,你害怕关系不?”

    这两个人,只要到了私下,到了单独谈事的时候,是没有职位高低的,也没有客套,没有虚伪,有的,只是一针见血。

    “害怕,我怎能不害怕呢?”郑春雷苦笑了一声。这一声,让屋子里沉闷的空气多少有些松动。

    “不瞒你说,春雷,我也怕。”

    “如果不怕,事情就不会这样被动了。”郑春雷爽朗地笑了一声,既然扯到了要命处,索性就扯个痛快。

    “那好,我们就按怕的来。”扯了几句,柄杨书记忽然说。

    “我也是这意思。”

    “有什么好办法?”柄杨书记重又把话题交给郑春雷,不是他想不出好办法,这是他的工作风格,谁分管的工作,就让谁先拿办法,不足的地方,他再补充。自己抢先说了,就等于剥夺了别人想办法的权利。

    “办法当然有。”郑春雷自信地说了一句,跟着又解释道“真要拿不出办法,我就该辞职了。”

    “别那么灰心,我们也没必要灰心,你说是不?”

    “是。”郑春雷郑重地点头。

    于是,这个上午,彬江市委书记吴柄杨跟纪委书记郑春雷两个人,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妙办法,也可以说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这个办法是在被动中想出的,是在无奈之中做出的妥协和让步,当然,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妥协。

    接着,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或叫君子协定。吴柄杨承诺,绝不干涉郑春雷的工作,除非堡垒到了久攻不下的地步,否则,他不能出面干预。

    协议达成后,吴柄杨笑道:“春雷,你说这成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我俩像地下工作者,干事偷偷摸摸?”

    郑春雷坦率地笑了笑:“事出有因嘛,你也不必太计较。”

    “好,不计较。”

    当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电话,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赶到的时候,刑侦队长钟涛已在郑春雷办公室。

    “大同,来,快坐。”郑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谨地笑笑,并不敢落座。对郑春雷,他还是心怀敬畏的。

    “怎么,不会有情绪吧?”郑春雷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跟他调侃,见尚大同不说话,又道“我说大同,怎么老是打不起精神来,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行,可别让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话哦。”

    “郑书记,我”尚大同战战兢兢接过茶,脸上闪着惊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么了?退休了还是当隐士了?”

    “郑书记,我向您检讨。”尚大同以为郑春雷叫他来是为了批评,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检讨来。

    “检讨是得做,但不是现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来,可是想表扬你。”

    “表扬?”

    “坐,坐下慢慢谈。”

    一听表扬,尚大同的情绪好转了些,表情也渐渐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属,见钟涛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遂将屁股放在了沙发沿上。

    “连环杀人案有了突破?”郑春雷盯住尚大同问。

    尚大同赶忙起身,汇报道:“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机场抓获一名嫌疑人,审讯当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过案,就犯案时间和地点,我们怀疑他跟连环杀人案有关。”

    “好啊,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不及时向我汇报?”郑春雷兴奋地责怪道。

    “郑书记,我想钟涛会向您汇报。”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政委还是他是政委,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结巴起来。

    “谈谈下一步的打算。”郑春雷接着道。

    “我们正在跟深圳警方协商,以最快速度将疑犯押解回彬江,争取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另外,钟涛他们最近也摸到一些线索,郑书记,您放心吧,连环杀人案不会成死案,我们有信心打赢这场攻坚战。”一谈起案件,尚大同就变得兴奋,说话也不再结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大同啊,案情复杂,你们可千万不能盲目乐观。”

    “不会的,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尚大同道。

    “最坏也谈不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谁逃得过法律这柄利剑。我叫你们来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加把劲,连环杀人案影响巨大,老百姓都眼睁睁望着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带愧色地垂下头去。这一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尽管郑春雷没批评,可他不能不批评自己。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确不怎么积极,甚至有种抵触情绪。这跟庞壮国的霸道有关,但也与他自己的斗志有关。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到政委这个位子上后,他的斗志正在一点点消失,比起原来干第一副局长时,可就差远了。郑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让他不要对组织的安排与分工有什么情绪,他也希望能这样。但,真不抱情绪,难。自打班子调整后,他这心里,总是窝着一股不满。

    不满啊。疙瘩,到处都是疙瘩。工作上是,生活上也是。

    这也是他不主动找郑春雷汇报工作的缘由之一。

    郑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组长,他是连环杀人案专案小组第一副组长,冲这点,他就该多向自己的老上级、老领导汇报工作。

    他主动汇报过吗?

    郑春雷似乎不计较这些,今天他的谈兴非常高,发表的也尽是些中肯的意见。在他的影响下,尚大同和钟涛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三个人就连环杀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侦破力度进一步做了商讨,郑春雷对钟涛的很多想法表示赞同,欣赏的目光默默搁在这位有智有勇的年轻人身上,对这位曾经的部下兼搭档,郑春雷有种说不出的钟爱。

    最后,郑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语重心长道:“加把劲,千万别再闹情绪,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而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头。

    从郑春雷办公室出来,往回走的路上,钟涛悄声告诉尚大同,市委政法委书记工作可能要变动,政法这一块,暂时由郑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轻叹一声,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长张晓洋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要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刚接到通知的一刻,张晓洋心里涌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动,省委党校,这意味着什么啊?张晓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声大喊了。他先是告诉妻子,接着告诉一位密友,然后,然后他就热血沸腾地去见局长庞壮国,他相信这是庞壮国积极跟组织周旋的结果,也是庞壮国对他多年来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侍奉的报答。他准备好好感谢一下庞壮国,请他吃饭,不,吃饭太俗。去洗澡?一想庞壮国啥澡没洗过呀,那就送他一份厚礼。送什么好呢?张晓洋难住了,步子困在了二楼。后来,张晓洋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的意见很管用。

    曾丽的办公室在二楼。张晓洋进去时,曾丽正在读报,曾丽的工作好像就是读报,她是政治处处长,这个处好像是专为她设的,以前公安局并没这个处,曾丽从彬江市政府接待处调到公安局后,公安局就多了这个处室。但曾丽不知道该干什么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该分给她什么工作,就让她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间或,为领导们服务一下。曾丽对此安排相当不满,认为是浪费人才。她虽是服务员出身,但出身不能决定一切,她不是通过个人奋斗从彬江饭店一名普通的服务员努力到了政府接待处的副科长吗,她不是又从副科长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吗?怎么谁都记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见她的努力呢,曾丽想不通。

    曾丽想进的部门是经侦处,经侦处以前叫经济执法大队,专管企事业单位包括民营企业经济犯罪与职务腐败,性质跟检察院反贪局有点相似,反贪局管的是国家干部,经侦处管的是企业老板或事业单位领导,都是纪检委领导下打击腐败的铁拳单位。庞壮国说她当这个处长不合适。曾丽问为什么?庞壮国说不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曾丽忽然就来了气,鼓着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铺暗盖这么些年,合适?”

    庞壮国脸一红,讪讪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壶,你除了好这一口,还有哪壶?”

    庞壮国生气了,公安局长庞壮国一向在下属面前很威严,甭看他跟曾丽上?床,上过还不止一次,该威严时照样威严。脸一怒道:“曾处长,这么下去,你会犯自由主义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饭店,政治处长也不能跟一个饭店服务员相比,是要讲政治的。政治是什么,是我们的生命线,是我们的”庞壮国还在讲,曾丽却已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跟了庞壮国这么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黄了,都已成为他身上某个部件了,他竟然

    哭归哭,曾丽的梦想不死,她发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经侦处长那个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长张晓洋说,谁都怀疑我的能力,你们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没能力?有一次说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货,试了才知道呀。

    张晓洋相信她不是水货,对这个女人,副局长张晓洋有着跟别人完全不同的认识,她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风尘女子,甚至根本与风尘无关。不能把游走于男人之间就当成风尘,更不能把女人对男人的诱惑理解为风尘,有些诱惑是与生俱来的,是男人抵挡不了的。

    真的,抵挡不了。

    张晓洋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喜欢有事没事到曾丽办公室转转,跟她说会儿话。有时觉得跟曾丽说话很享受,很惬意,她特能理解你,也特能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这种女人,别人称妖精,张晓洋不,他暗暗想,曾丽这女人,是人精,能精到你骨头里。

    “又在看报?”张晓洋装做很亲切的样子,跟曾丽打了声招呼。“是张副局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了?”

    “春风,春风吹又生啊。”张晓洋还沉浸在党校的快乐里,说出的话果然如春风一般,比空调的那种风好受多了。曾丽起身:“有好事了?”

    “不算好事,但也算。”曾丽面前,张晓洋向来不伪装,大约曾丽也从没在他面前伪装过。

    “说说?”

    张晓洋就愉快地将要去党校学习的好消息说给了曾丽,说话间,他还忍不住往曾丽跟前凑了凑,一股清香令他心弛神荡。

    曾丽身上的香味从来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曾丽听完,莞尔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这么说了一句。

    “是庞局帮的忙。”张晓洋跟着又道了一句。

    曾丽的表情就凝固了,本来她的笑靥都已展开,微微漾起的笑纹在她不太年轻却依然妩媚的脸上一圈圈荡开,小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红润,那翠翠的秋叶泛红时初露的润泽刚要在张晓洋心里泛开,突地,就给静止了。

    曾丽装做回身取东西,掉给张晓洋一张背,张晓洋忽然就感觉这张背有点苍凉。

    其实苍凉的是他的心。

    本来已经被艳光四照,杨柳轻拂了,谁知这一转身,张晓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晓洋,你真认为是好事?”

    半天,曾丽固定着那个背影,似从遥远的地方问过来这么一声。

    张晓洋打了个寒噤,按说这么一句轻软的问话,远不至于他打寒噤。但他还是打了,打得还很真实。这话是曾丽问出的啊。

    “曾丽姐,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两人就是这样,每次谈话,一开始都称官衔,谈着谈着,就变成姐弟了。什么时候这样的,不知道,张晓洋的记忆里,似乎一开始就这样,他愿意唤曾丽姐,曾丽呢,称他弟弟或晓洋的时候,一点也不别扭。

    把别扭的气氛自然而然调和到某种暧昧的状态,这就是曾丽的过人之处。但你千万别误解这个暧昧,有时候,男人跟女人之间的暧昧,是可以理解为亲切、自然、不设防、彼此坦诚相对而又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不知别人怎么理解,张晓洋是很愿意享受这种暧昧的。

    有情而不色,有色而无欲,有欲而不赤裸,赤裸而远邪恶。这才是男女之间的最高境界。

    “晓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文章?”张晓洋犯起糊涂来。

    很多时候,张晓洋认为自己是没活明白的,尽管他十二分的想明白,可就是明白不了。这可能跟他的智商有关,也可能跟他的起点或背景有关,毕竟,他只是高中文化程度,公司业务员出身,后来虽说跻身官场,人模人样地活着,但这种活法很别扭,他心中向往的活法不是这样的。曾丽姐说,这跟人的出身无关,跟文化程度也无关。跟什么有关呢,曾丽姐没说,张晓洋也不敢多问,他想自己悟,到现在,啥也没悟出,这点上他远远比不得曾丽姐。

    “晓洋,现在是什么时候,局里四处用人,案件一起接着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头怎么突然想到让你去学习?”不等张晓洋想到什么,曾丽又说。大约她也觉得张晓洋想不到这么深刻。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晓洋“啊”了一声,猛地奔到曾丽面前,也不管曾丽烦不烦他,一把抓住曾丽的手说:“对呀,曾丽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曾丽不露痕迹抽回手,轻轻一笑:“晓洋啊,往后遇事,别这么莽莽撞撞的,多动个脑筋。跟你说了多次,就是不听。”曾丽口气里有种别样的嗔怪味儿。

    张晓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丽面前,张晓洋才会露出这种憨。“曾丽姐你说得对,我这人,脑子里缺根筋。”

    “甭姐长姐短的,这是在办公室,让人听到,还以为我拉你下水呢。”曾丽脸上虽然挂着笑,说出的话也像是玩笑,张晓洋听了,却有种沧桑感。

    “曾丽姐,我”

    “去吧,晓洋,先打听清楚,别不明不白就丢了位子。”

    3

    曾丽不愧是曾丽,张晓洋打听的结果,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这结果把张晓洋吓了一跳。

    有人要借党校这座桥,把他引到河那边。张晓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张张来到局里,想再次跟曾丽讨主意。谁知曾丽不在。张晓洋等到九点,曾丽还不来上班,张晓洋不敢等了,他怀疑曾丽也被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拿开了。满头虚汗走进庞壮国办公室,庞壮国正在批阅文件,秘书毕恭毕敬站他边上。

    “有事?”庞壮国抬起头,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有事。”张晓洋气喘不定地道。

    “坐下慢慢说。”庞壮国在一封文件上批上自己的意见,感觉很满意,扫了眼秘书,秘书大约也被他的批示感染,敬佩之情溢于脸上。

    “纯洁我们的干部队伍,对维护党的形象十分重要,干部队伍良莠不分,个别成员甚至给党抹黑,这种现象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庞壮国冲秘书说。秘书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做记录。“这封文件要在礼拜二的党员学习会上认真传达,围绕市委这个精神,你准备一份讲话稿。”他喝了一口水,跟秘书叮嘱道。

    秘书一一记住了,庞壮国这才将目光转向张晓洋:“准备得怎么样,这次学习,机会难得啊。”

    “庞局——”

    “我说晓洋,这次机会,我可是替你争取到了,这期短训班,党校给了彬江两个名额,你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

    “庞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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