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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近乎成了他肢体的化身,只是他眼睑低垂,仿佛入定一般。给她更直观的感受是,那头颅更像一个怪异的稻草人,或一盏不知有着什么寓意的黑色灯盏。而悬挂在一旁的谭正林的头颅,则有些惨不忍睹。他年轻的面庞起了一层皮皱,惨白的令人不敢直视。并涂染了点滴血迹,像寒冬初绽的梅花。他大睁眼睛,眼里的惊恐鸟雀一样惊飞。漆黑繁茂的头发紧束,显得滑稽而粗暴。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又和一段麻绳缀在一起。麻绳的末端,贴紧他的耳后。断茬处蓬松,似要堵住他的嘴,使他发不出绝望而悲壮的呼喊。

    从奉节回重庆的那一路上,江韵清还能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她并未临近崩溃的边缘。一路上却在想着一个近乎幼稚的问题:见到谭正蓝,如何开口,才能把那令人的绝望消息传达给她呢?

    她先找到临委领导。将奉节的情况向他们做了简要汇报。她的表述混乱,脸上不时闪过一丝近乎失常的凄惨笑容。而起义失败的消息早她一步传达到这里。除说一些安慰性的话之外,领导实在找不出其他方式。还未等把另一件事讲完,江韵清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她梦游般赶到谭正蓝的住处,见人去屋空。屋子里没有一丝出走后的迹象,仍打理的井井有条。但那些与谭正蓝和孩子们有关的物件,像被擦掉的灰尘,不见一丝遗落。谭正蓝曾经的出现,就像一个梦。但这怪诞的梦,却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一个证明:刚满五个月的孩子,不见了。

    起初她仍十分镇定。想着谭正蓝或许带孩子离开重庆,回云阳老家去了。(那也正是领导所要告诉她的)但这个“孩子不见”的意象,却像一把不怀好意的钩子,钩起沉落在心底的往事——孩子不见了!她有些沮丧地这样想着,甚而开始感到焦虑和惊恐起来。走在街上的江韵清,急火攻心,头脑开始变得混乱。她本是奔父母家而去,走到半路,却完全丧失了对路径的把握,在家的周围兜起了圈子。好在被邻居碰到。邻居是山东烟台人,卷着舌头冲她喊:你咋还在这儿闲逛,不赶紧回家看看。

    江韵清再次邂逅了死亡。那自然的死亡虽让他人感到安生,却是压垮江韵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为父母设立的灵堂里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直到这个雪晴之日,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在与江竺清其后的对谈中,这才知道父母的双双离世,在这生离死别的尘世,显得多么难得和圆满啊。

    江竺清告诉她,母亲咽气的那一刻,父亲坐在床边,没事人似的看他们给母亲擦身子,穿寿衣。或许中午喝了些酒,父亲眯着眼,坐在那里打起了瞌睡。起初大家并未在意,直到将母亲安置好,有人要他去看一眼。喊他不醒,伸手一触,软沓沓倒下去。抬手去鼻翼下触探,这才发现,老头早断气了。

    邻居都说咱爸妈是修来的福。江竺清这样不无欣慰地念叨。

    你三姐呢?

    我三姐,他们去台湾了。

    江竺清的回答,让江韵清把自己现时的处境,完全理顺过来。宜清去了台湾,自己在一种疯癫病态下,只能被唐贤平一家收留。至于怎么会来昆明?她不想知道的更多。记忆就像错位的编码,重新于她的大脑恢复秩序之后,使她重又陷入一种沉默寡言的状态。意识的恢复,让她有了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还是不要去轻易触碰的好。它们牢牢根植于身体的隐秘部位,一旦连根拔起,便会撕开皮肉,生出巨大罅隙,从而将她再度吞噬。

    接下来的日子,她出于本能地抗拒着那种吞噬。甚而过滤着自己的记忆,只留些许微光打发惨淡的生活。她时刻想着儿子,想着那个生满蓝草的乡村,它们于一种浓烈的色调在她的记忆里凸显,成为她抵御痛苦的一种方式;而想象与憧憬,则让她更生了活下去的勇气。

    接下来的某一天,江竺清挽住她的手臂,贴近她耳边说,姐,贤平准备出差了,要去重庆和上海,他说要帮你找到马天目,把他带过来,把你,交到他的手上……

    马天目?江韵清惊诧地问。

    是呀!我二姐夫呀!你不记得了?

    他,他……不是“牺牲”了吗?

    她说出的这一句“牺牲”,让江竺清感到可笑。

    没有,真的没有。他到重庆来过,找过你。只是当时你不在。

    江韵清感叹一声,身子疲软,好似再次被痛苦击中。心里,却忽地被一束光照亮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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