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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严校长做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再说了,便将脸转向何丽贞,何丽贞早已把脸笑作一朵花,闪动着两排牙齿娓娓说道:“这纪律呢,初来那两天差些,现在是完全治住了,不信校长你过来看看;这作业么,我都是当天的作业当天批改完毕,批得也很仔细认真的,不信校长请翻翻”

    校长和何丽贞一走出办公室,麻玉珍就冲何丽贞的背影扮鬼脸,并说:“看把何丽贞给能的。她那课堂纪律,完全是狐假虎威,谁不晓得她那头顶有‘泰山在此’!还叫校长过去看看,校长走到哪里,哪里的纪律自然更好,越发的狐假虎威了。”又说:“这作业本么,我没见她怎样批改嘛,尤其是作文、造句,我一次都没见她批改过,莫不是她从来就没叫学生做过?”说着,就到三(乙)那簿册架上端了叠簿子翻了起来,我和吕白冰也凑过脑袋去看,那是叠作文簿,我们翻了几本,翻过去原班主任批改部分,翻到了何丽贞来黄浜的日期,但只见那些小小文章被红笔圈点得仔仔细细、修改得正确无误;每篇的后边都还有几句极贴切、极有文采的评语。我正在自叹弗如,麻玉珍那沙哑的嗓子嚷了起来:

    “怪了!这字的笔迹怎么活生生的像另一个人的?”

    我和吕白冰还怔在那里。因为我们既不认得何丽贞的笔迹,更不认得那“另一个”办公室里还有两位老师也围了过来,各自拿起几本作文簿翻翻,末了,他们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说了。麻玉珍地拍着我的脸蛋说:“阿丹,你的嗓子绝对是个优秀小学教师的嗓子;可你到底还小,往后还会有机会。这次这个转正名额就让给吕白冰了吧,她的课讲得真好,比我们正经老师上的课都强!况且她的身子这么单簿,有了公费医疗就有个靠山了。”

    我觉得麻玉珍讲得在理,便很乖地点点头。可是一位男教师却笑了起来,他说:“麻玉珍,让你当校长就好了,或者当总务主任也行,校长倒蛮听总务主任的。”我便问:“校长为什么要听总务主任的?”麻玉珍道:“你连这也不知道?总务主任是校长的表叔,校长很小时就没了爹娘,是总务主任一家拉扯他长大,还供他读书上进的!”

    这以后,就发生了吕白冰清早倒痰盂撞见“鬼”的故事,其实也不是撞见,是看见,仅仅是在熹微的晨光中看见而已,还不排除看错的可能。

    接着没几天,校长突然决定让全校的老师去听吕白冰的课。我想校长当时也是打算将那个转正名额给吕白冰的。为了让我和何丽贞心服口服,也为了让全校的教师还有他的恩师总务主任觉得他办事公正,校长必须安排去听吕白冰的课。千不该万不该,总务主任不该在听课结束后讲出那番置吕白冰于死地的话来。其实吕白冰虽然撞上了鬼,虽然将那事告诉了我,但我们一直保守着那个秘密,没有向任何人说出去半句。

    事情败露在何丽贞那三(乙)班的一个学生家长身上。那是星期天的清晨,祠堂楼上的外地教师们都在昨天下午回家去了,——难得一个不参加农业劳动的星期六下午!那学生的母亲混帐,竟忘了那天是星期天,她手提一只红毛大公鸡一路招摇而来。“何老师!何老师!”那嗓门竟像高音喇叭咄咄逼人。因为星期六中午何丽贞跑到她家,想买她的红毛大公鸡杀吃。于是她和儿子来一场在追捕,谁知这只公鸡上天入地雄健非凡,让娘儿俩白白地忙乎了半天,只得暂时作罢。星期天清早,在放公鸡出笼的时候,那做娘的才将它擒到,兴冲冲地送到学校来了。

    “何老师!何老师!”兴许是高音喇叭的呼叫对于寂静的黄家祠堂特别有压力,何丽贞躺不住了,她一个翻身钻出了被窝,一边穿衣服一边开门,这时候,这位学生家长已将那只惹事的大公鸡提到了楼梯口。高音喇叭将大公鸡送到了儿子班主任手里,很在理地说:“何老师,钱,你不要掏,给你抵学费了。”说完就回头下楼;这事本来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可是这位多事的母亲回家之后跟儿子说起送鸡的经过,那儿子便说:“妈,你送错门了,南边的那门是总务主任的,北边的才是何老师的。”那母亲扬手就给儿子一巴掌,吼道:“我亲眼见她边穿衣服边从南边那门出来;难道一个姑娘家睡到了人家老头子屋里去了?”

    那儿子忍受不下这一巴掌。星期一早上,他将母亲拖啊拖啊,一直拖到学校,当着一办公室老师的面喊:“何老师,你给我妈说说清楚,你到底是睡在南边,还是睡在北边屋里的?”

    局面一子变得不可收拾。闹闹嚷嚷了几天,就有好事的老师们策划斗争总务主任和何丽贞这对男女。校长虽然有心关照恩师,然而已经关照不住了,况且平日里又最恨这种苟且之事,只好任凭教师们斗去。公社晓得了消息,又要召开全公社教师的批斗大会,于是一干人押了这对男女,前呼后拥的向公社去了。

    妈早就等在那里。见了我,一把将我拉到一旁,问总务主任老色狼种种。我说,平日里一点也看不出来的。妈说,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妈又捏了捏我腰间的皮带,问:系得可紧?我答:还紧。妈点了点头,似乎放心了点。

    教师开会,坐的照例是学生的双人课凳。妈拉我和她坐在一块,我接受着妈的不断管束,也享受着别人给妈的那份尊重。

    斗争开始,照顾何丽贞姑娘家的面子,只让总务主任独自跪在讲台上。斗他的人都换成了陌生面孔,那劲头自然大大高涨。问:怎样想起打代课老师主意的?怎样把人家小姑娘搞到手的?总务主任只是闭口不语。问的人急了,文斗渐渐升级为武斗,一阵手脚交加,总务主任虽然壮实,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且一跪就是几个小时,渐渐地就有些撑不住了。这时候,一个尖锐得像玻璃碴碴的声音从人群中飞出: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是他不是他,是我,是我勾引他的!

    斗争会便推向了高潮。人们丢下了总务主任,一下子将矛头对准了站在人丛中的何丽贞。

    问:你什么时候勾引上他的?

    答:到黄浜小学的第二个星期。

    问:怎样个勾引法?

    答:一开始我要他帮我管学生纪律,因为我管不住。后来我又要他给我备课,给我批改作业;他既然都在替我忙乎,我就坐在他身边陪他,一陪就陪到半夜

    问:你一个黄花少女,他一个糟老头子,你不觉得屈得慌吗?你不觉得太无耻了吧?

    何丽贞忽然就来了脾气,她边哭边嚷:不晓得不晓得!我是个人,我只想活得舒服一点,实在一点;这些他都能给我,他还有法子让我转正

    我们前排的几个女教师,正头碰头地说得热烈。妈推了推其中的一位,问:“何老师,你也是何家岙的;这何丽贞,家里都还有些谁?”那老师道:“说起来,这个何丽贞也是可怜见的,三岁时,娘就跟一个撑船老大跑了,从此她爸便拿酒当饭,有一回醉了,跳到一条船上找老婆,一脚踩空掉进水里,淹死了。”我妈便唏嘘不已,唏嘘之后,妈说,到底还是“种像种,冬瓜像水桶,老鼠生儿打地洞!何丽贞的那骨头的斤两,恐怕是在娘肚里便称好了的!说着,妈便捏我的手,捏得很威严,很疼。

    散会的时候,妈推着我说:去,看看何丽贞,弄不好要寻死。于是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倒一点也看不出她有寻死的意思。

    那斗争会开了两天两夜,开头大家兴奋异常,劲头十足,后来说来说去是那些话,渐渐地便没了兴致。回到黄浜后,大家就等着看何丽贞卷铺盖走路了,——就是没出这件事,三(乙)班原班主任的产假也满了。偏偏那原班主任抱了个大胖儿子来,说她已经趁产假期间活动调丈夫那儿去,事情都已办妥了。三(乙)班顿时成了无头之鸟,一时又请不到合适代课教师,校长就只得让何丽贞继续代着。

    然而何丽贞的肚子却大起来。麻玉珍用教鞭指着那肚子说:总务主任又添崽了。何丽贞却一口咬定是省城那大学生的。不管到底是谁的,何丽贞的肚子都照大不误。

    离第二年暑假还差三天的一个傍晚,何丽贞开始了阵痛。大学生远在省城,总务主任又不便出面,于是麻玉珍就喊我和她一起,将何丽贞送到那只有一张产床、一个助产士的黄浜产院去。

    助产士拿了个喇叭形的木头,在何丽贞拱起的肚皮上这边听听,那边听听,然后又要给她检查别的。我觉得难受,觉得龊龊,就拉了麻玉珍退到外屋来。

    屋里的助产士忽然叫了起来:赶紧赶紧,胎儿都露顶了!

    我问麻玉珍,什么叫露顶?麻玉珍道:就是看到孩子的头了。我便替孩子抱屈:母亲制造他也太潦草了,潦草得连谁是父亲都搞不清。

    里屋好像是一阵忙碌,接着便听那助产士在喊口令:屏气,屏气,使劲,使劲,一,二,三!

    喊了几次,好像都是助产士在使劲,不见何丽贞有什么动静。果然,助产士嚷起来了:天底下没见过这么懒的女人,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肯使劲!

    何丽贞不肯使劲,却开始了呻吟,老腔老调的:“阿叔哎!哼哼!阿叔哎!哼哼!”想必是又要来那种脚跟敲床沿的习惯动作,助产士的嗓门变得愤怒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那腿可是消毒过的,弄脏了我不管!”说不管,还得管,又喊屏气,使劲,一,二,三!于是我便想起那次全区教师的广播操比赛,想起她那僵僵着一直不肯弯一弯的腰,想起她或许天生的就是不会使劲。

    助产士终于忍无可忍,她将什么东西一掼,吼道:你到底想生不想生?不想生就拉倒,留在肚子里长吧!

    何丽贞还只是呻吟:啊叔哎,哼哼!既缺乏激情,又没有高潮,更无半点新意,倦慵慵地让我直要瞌睡。

    阿叔哎,哼哼!麻玉珍学着何丽贞的腔调说:“这种时候也喊阿叔;莫非要那瘸子来替她使劲?”

    我不晓得何丽贞后来到底生了没有,因为我和麻玉珍在十点一刻的时候便回校了。第二天,盖甫老师告诉我一个千真万确的消息,所谓代课老师转正的名额,从来就不曾有过。

    我们都觉得被耍弄了。然而我并不特别地感到失意,因为当初就没有寄予多大希望。期望得越殷切,失望才越痛苦。

    只是何丽贞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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