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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地晃来晃去,那模样让我的心很疼很疼。郑家湾的人个个叹息: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给断送了。

    郑阿森回到郑家湾是第三天中午。这一天,郑家湾认识了那种叫“煤”的东西,郑阿森出门半月多,运来了这种可以生火做饭且特别耐烧的黑硬燃料,还捎带了一批煤饼炉子。听说了白云杉的故事,郑阿森没有哭,没有骂,只是汗下如雨地在卸煤。完了,拿了把扫帚和拗斗哗啦哗啦地洗船,他洗得极仔细,极干净。然后他撑着那条舴艋舟,来到双板桥村白云杉的旧居,他坐在被锯断的银杏树墩上,想着被锯死的心上人,开始揪自己的头发,谁知他的头发很不经揪,一揪就是一大把。当满头的黑发被揪得差不多时,郑阿森忽然很想看看白云杉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于是就借了把铁锹,开始挖起这个就地埋葬的女人。女人埋得肤浅,几下子就露出一只手来,接着是另一只手,郑阿森扔了锹,双手乱扒就扒出个脑袋,揩去了泥土,白云杉的脸面依然美丽,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可以独自一人冷冷地睡在泥土里?他继续扒着,却让他扒出了一团乱麻,一团粘满了泥土和锯末的肠子。郑阿森有点生气,心想人的肠子怎么可以这样脏的!于是打了一大桶的水,把肠子一捋一捋地洗干净了,慢慢地塞回白云杉的肚子,然后又去借了针线,把白云杉的肚皮缝好,他缝得很轻,很匀,像一个细心的裁缝师傅在缝制一件精品。最后,他给白云杉换上一套他刚刚捎来的新衣服,然后抱了她起来,一直抱到他的舴艋舟里。人们目睹他那长长的竹篙左一点右一点,一会儿,就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奠耳河上游去了。

    当天夜里,郑大锯牟虎女两口子睡得正香,一个黑影跳窗而入,被惊醒的郑大锯喊了声不好!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白光一闪,郑大锯的肚皮上就被剁了一刀,受伤的鲤鱼蹦了几下就躺倒在血泊之中。睡得昏昏沉沉的牟虎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就被人掀掉被窝,几乎同时,那把刀就刷的一下,在她肚皮的左边拉到右边。等到人们闻声起来的时候,凶手早已不见踪影。

    郑坚决请来了大公社的治保干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人怀疑此事是郑阿森干的,可不管是郑家湾人还是双板桥人,都证明阿森在那天傍晚已经带着白云杉的尸体走了,仿佛要远走高飞的样子;而且,在对郑大锯夫妻行凶前后的几个小时内,郑家湾谁也没见着阿森,也没有见着那条和他相依为命的舴艋舟。

    好在那两刀都没有致命,砍郑大锯的那刀斜了,削去了郑大锯右腹的一片肉和右骨盆的一角骨膜。砍牟虎女的那一刀,不知是刀子不够锋利,还是这女人的肚皮太厚,虽然被拉开了,却没有把肠子弄出来。郑家湾人就有了那么一点点遗憾,他们似乎看白生生的人肠子已经有点看上瘾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果果的疯病似乎好了。那天太阳很好,我便去她家,挽了她出来走走。正赶上三三两两的妇女在做棉花,女人们用一块木板和一根小竹竿,把弹松的棉絮搓成一根根长长的棉条来,果果见了,尖叫了声“肠子!”她手脚哆嗦,面如死灰,立即又疯了。

    白果果疯虽然疯,可只要安静下来,模样儿还是好看,而且是非常的好看。也有人开始给她提媒的,及至相亲的来了,见她漂亮,无不动心的,可是正儿八经地一接触,就发现她的呆气疯气来。家里又穷,还拖了个残疾的爸,都叹她命苦。叹息归叹息,可谁也不想娶一个疯傻女子当老婆。

    那个冬天是空前绝后的萧条,疯狂掠夺后的大地像狗舔过的锅底那样空旷,西北风无遮无挡的长驱直入。方圆数十里,尚存的只有果果家门前的那棵落光了树叶的银杏“刘兰芝”

    白果果的疯病好一阵坏一阵。一开始,因为可怜她,常常有人去看她。走得最多的是长嘴二婶,她是被郑坚决派去给虾丸和果果做饭的,那时候食堂已散伙,家家户户的铁锅又早都练了铁屎,新的铁器根本来不及制造,供销社里惟有的盛器是搪瓷痰盂,文明早已被践踏到污泥里,尘封已久的痰盂就脱颖而出做了郑家湾的锅镬代理。

    粮食变得出奇的匮乏,郑家湾每人每天的定量是二两。果果整个儿脱了形,下巴尖削,双眼空洞,那张脸,像白云杉那天被锯死的那种惨白。渐渐的,除了我和郑坚决,再也无人惦念她了,就这么捱到第二年春天。

    春天已经失去往年的繁荣,象峰山秃得像一个脂溢性脱发的大光头,没有花香,没有鸟语,也许是的摧残太过,贫瘠的山梁上连柴草的芽芽也不见一个。

    只有果果家门前的那棵雌银杏树独自支撑着整个春天。主人的灾难并没有影响它的勃勃生命,惊蛰刚过,它的枝头就鼓起粒粒芽苞,春分那天,绽出第一片喜人的嫩叶,两场春雨过后,整个树冠全绿了,且绿出了神韵,绿出了气派,像一座闪闪发光的绿色宝塔,巍峨地矗立在象峰山下。

    另一种春天就是我们这帮女娃儿们。不管日子变得如何寡淡,如何凄清,我们总要找出机会来撒一下欢。那一天吃了顿糠糊糊,我们几个女孩子又在银杏树下玩起了“稀奇煞”没了白果果,我们的兴致相对要差一点。我们脚勾脚联成一圈,一边击掌一边合着节奏唱:

    稀奇煞,稀奇煞

    眼长草,耳抽芽

    鼻子里跑出匹人头马!

    稀奇煞,稀奇煞

    鸟杀绝,树根挖

    好端端的锅勺炼作铁疙瘩!

    忽然,一滴什么落到我嘴边,我用舌头舔舔,甜的,抬头看看,我明白了,我甩下玩伴,喜气洋洋地跑进虾丸家,推着病恹恹的果果,说:果果快起来,你们家的“刘兰芝”开花了!

    春天给果果的病带来转机,那阵子她好像蛮明白的。果果不相信银杏开花,她摇了摇头,她的脖子细而软弱,仿佛不胜支承自己的脑袋。她哼哼说:妈死了,银杏再也不会开花了。我好说歹说,终于拉她起来了,她的脚步像踩在云彩上,有点虚无缥缈,我只得扶着她,一起走出了她家大门。

    “花在哪儿呢?”果果的声音如丝如缕。

    银杏树太高,银杏花又太小,其实那花是看不出来的,我指着忙碌的蜂蝶们,用夸张的声音说:记得我们读过的那篇课文,叫让蜜蜂来辨别吧?是蜜蜂和蝴蝶告诉我的,银杏开花了!

    从那天起,白果果的身体有了起色,她每天早早起来,一遍一遍地走到银杏树下,百看不厌地仰头望着,银杏树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那天,我去找果果,看见果果刚刚有点好转的精神又蔫了,她的双眼死盯着银杏树冠,若有所失。

    “树斜了。”她说,显得忧心重重。

    我仔细看看,发现树确实斜了,从树干到树冠,一齐向南,正确地说是向南偏东方向斜去。我问:又是谁弄树了?

    “不是人弄了,是它自己,她在等待雄树的花粉呢,妈在世时总说,没有外婆家的那棵雄树,这棵雌树结不了果。”

    我隐隐地觉得不安,我巴望死去的白云杉说话不准。从前我们家有一棵桃子一棵枇杷(后来也被郑坚决砍去练钢了),从来没听说什么雄树雌树,可它们年年给我们结好多好多果子。

    事情不幸被白果果言中,那棵银杏树一天一天向东南方向斜去,斜去。我急了,去找郑坚决,郑坚决带了两个人,围着树干走了两圈,骂了一声,说:还真的有这种鬼事啊?他找来些绳索,绑着枝条往反方向拉,拉了十几根,边拉边凶凶地对银杏说:看你还斜不斜!可银杏树不肯服从他的坚决,它固执地向东南方斜去。整个郑家湾的人都来了,他们悄悄地传递着焦仲卿和刘兰芝显灵的故事,商量拯救这棵树的方法,他们有给培土的,有给施肥的,有给打桩的,老太婆们干脆在树下点上香烛,五体投地磕头跪拜哀求树神娘娘保佑这棵可怜的老树平安无虞,可银杏树义无反顾的、不折不挠的向东南倾斜过去,它像一个被横祸突然夺走丈夫的女人,整个身子向着亡夫绝望地扑去。几天之后,背阴面的树根筋筋被拉出了地面,一场春雨淅沥,树根全部拔起,轰隆一声,那千年的银杏就在这悲壮声里完成了它的殉情涅槃。

    果果又疯了。

    灾难并没有从此打住。第二年,早稻长势很好,正蓬逢勃勃地扬花吐穗,饥肠辘辘的人们眼巴巴地等着它们黄熟救命呢。这是一个净朗朗的上午,丽日高照,和风轻拂。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遮天,郑家湾人正在纳闷恐慌,就见亿万只壮健的蝗虫从天而降,它们覆盖了整个稻田,张开锐利的牙齿,咔嚓咔嚓大啖特啖起来,半晌功夫,整个郑家湾的田地像被大火烧过似的一片惨酷。

    早稻因此颗粒无收,郑家湾人欲哭无泪。人们开始吃番薯藤,苎麻叶子,那时候就出了一个新词儿,叫“瓜菜代”;其实瓜菜就是瓜菜,哪能代替粮食的?再说,哪里有这么多的瓜菜可代?渐渐的,人们开始浮肿,我妈每天回家,踢掉卡得她双脚生疼的布鞋,对我说,来,按按我的脚背。浮肿使我妈弯不下腰,我乖乖地蹲下身子,在妈的脚背上按出一系例美丽的窝窝来。

    八月里,腿脚灵便的郑家湾人卷起破烂的家当,准备外出逃荒,偏偏天公不作美,连日里暴雨如注,安静的奠耳河变得狂暴起来,混黄的河水咆哮着,汹涌澎湃横冲直撞,奠耳河岸一大截一大截地倒坍,野性十足的洪水上了岸,吞没了刚刚插活的晚稻秧苗,继续向乡亲们的房子漫去。

    墙上的广播匣子不住地聒噪着,提醒人们注意安全,鼓动军民抗洪抗台。郑坚决手提一个锈得发黑的铁皮话筒,用悲怆沙哑的嗓子规劝人们上山逃难,可郑家湾已经不听他的了,他们守着自己的穷家,默默地祈祷上苍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一回。

    雨越下越大,整个象峰山变作条巨大的、披着一头瀑布的怪兽。那天晚上,妈妈抱走了正屋大木床上的被铺草席,把我们姐弟五个全放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再三叮嘱如果房屋倒塌木床冲走,要我们紧紧抓住床板床杠别放手。

    “抓住了床板就抓住了你们的小命。”爸妈出门抗洪前严肃地教导我们说。恐惧使我们变得乖顺,做为老大的我顿感肩上沉甸甸的份量。我盘腿而坐,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我看着洪水打着黑色的漩涡从门槛、从地板缝隙里漫了进来,并一寸寸上涨,看着惊恐的蟋蟀、蟑螂、蜈蚣们在床板下一拱一拱的,然后钻出床板的夹缝爬上床来,我并没有像往日那么惊呼尖叫,而是拿起木屐,一拍一个消灭那些企图和我们一同逃生的家伙。接着,木床就成了一只半浮半沉的方舟,我们的臀部泡在水里,一任方舟在幽暗的屋里晃来晃去。我至今还感谢我那早逝的爷爷,如果他老人家当时造屋马虎一点,他的孙辈也许早已葬身鱼腹而不是像现今这么让他曾孙玄孙子孙满堂了。

    那一晚,我们乘坐着自家的木床,很幸福地在那三十平方米的正屋里晃悠着,外面狂风怪啸浊浪滔天,室内却安如港湾稳如磐石。咕咚,木床撞到了东墙,东墙岿然不动,咕咚,木床撞到了西墙,西墙坚挺不移。母亲结婚陪嫁的木床就这么悠悠地南来北往,而且在不断地随着水位升高而升高,当我的脑袋顶着天花板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将被困死在这间牢不可破的正屋里无路可逃了。

    弟妹们在鸡啄米般打瞌睡,他们搂着抱着相互支撑着湿淋淋地打瞌睡,这让我羡慕不已。锈迹斑斑的马蹄表在我怀里兢兢业业地忙碌着,指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让我觉得这世界只有它和我在并肩战斗。

    凌晨一刻,我发现木床停止了升高,侧耳细听,风声也和善起来,哗哗的淌水声却变得响亮。胡闹了一整天的洪水仿佛累了厌倦了开始退场。在木床点点下降的过程中,我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亮。我是被妈妈拍着屁股打醒的,在那个特殊的清晨,我头一回听说了“泥石流”这个可怕的词儿,爸妈说,泥石流压垮了几幢房子,虾丸他们几家人都被活埋了,而压断了腿的白果果被郑坚决扒了出来,现在正在找船只送医院。

    “苦命的果果!”妈妈叹息说,妈的眼里,痛楚、同情、恐惧、庆幸什么东西都有。

    白果果他们就住在象峰山脚下,地势虽然比我们家高,泥石流下来却首当其冲。

    十九岁那年我远嫁台市,而且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这期间,我曾回过几次娘家,却一次也没有找到郑果果,据说她的精神病老是反复,不是被接到哪儿去静养,就是被弄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后来,象峰山顶的清凉庵重新修缮,惟一的老尼就接了果果去,也算是带发修行吧,让她远离尘嚣,六根清净,省却了许多折腾和烦恼。

    象峰山顶有千把米高,又没通车,没有旺盛的体力和充裕的时间根本上不了。有一个清明节我好不容易上去了,又恰逢白果果到另一个山头给她母亲上坟去了,于是那个血淋淋的上午和那根白花花的肠子又从尘封的历史里拉扯了出来。我有点悚然,又有点恍惚,忽然又怀疑起那个事件到底是真是幻,也不知白云杉的尸体和郑阿森这活人后来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倒是好几次都碰上了郑坚决。郑坚决早就不是村官,白云杉被锯的事件发生后,郑大锯两口子被判了重刑,郑坚决也被群众轰下台去。三年之后,郑大锯因肺癌晚期被保外就医,开创了郑家湾癌症的先例。

    “报应,锯银杏树和白云杉的报应。”郑家湾人都这么说。

    1979年一声春雷,蛰伏已久的郑家湾人像冬眠初醒的蛙类,他们活动了僵硬而衰萎的手脚,转动着心有余悸的眼珠,忽然明白了时势对他们多么的有利,于是就甩开了膀子干了起来。他们办工厂、做生意,承包土地、建筑鱼塘,每件事都做得轰轰烈烈。虽然也有亏有赚,但整个郑家湾、整个乐县和整个中国都活了。只有郑坚决,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却不声不响地上了象峰山,而且十天半月的不下来。村里就有了流言,说郑坚决四十出头了不娶老婆,怕是看上了清凉庵的尼姑白果果。及至一年过去,人们才猛的发现象峰山绿了一圈。上去仔细一瞧,却是些壮壮的银杏树苗,伸着一把把扇样的叶子迎风招展。

    只有在春节期间,郑坚决才回家陪陪老娘。那个春节他请几个儿时好友吃饭,顺便把回娘家的我也捎带进去。郑坚决打酒去的时候,他那七十多岁的老娘把我拉到灶下,忧心忡忡地说:阿丹,你劝劝我家坚决,都四十好几了,还成年累月的躲在山上当光棍,他不要老婆我还要孙子呢。

    那天的气氛很是融洽,我们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酒过三巡,郑坚决的脸已是红尿布一块,眼睛底下那块伤疤一蹦一蹦地跳得活泼。我说,坚决你酒量不行,还是适可而止吧。他说,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他提着那把长嘴锡壶,一遍一遍地给人筛酒,自己又一杯一杯的猛喝。突然,他抱住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说,喝醉了真的喝醉了。坚决老娘说,这人哪,心事重着呢,年年都要闹这么一次。便要扶他去躺躺。坚决说,不,我不躺,阿丹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的,我要请教请教她,当年哪,我们也不缺个脑袋少根筋,为什么会干那种缺德事呢?而且每每还当作圣旨来执行?

    我无言以对。关于这些沉重的话题,我脆弱敏感的心似乎承担不起,于是我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今天聚会,就是缺个白果果,也不知她如今可好?话刚出口,郑坚决哭得更凄厉了。他猛捶自己的脑袋,旁若无人地哭喊着:果果啊,我害了你,害了你一家,我有罪,我该死,我要赎罪,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总是拒绝我啊!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坚决老娘喃喃道,他不娶亲,敢情心里想的都是那个果果啊?可一个疯女人,又出了家,哪里可以结婚生子啊!

    若干年后的那个冬天,我的婆婆患了痰喘,整日整夜的咳,咳得小便顺着裤管淋漓,夜晚坐着不能躺下,那呜——呜——的哮鸣声,像深山幽谷里的打着唿哨的寒风,让人一阵阵的揪心。找了医生,打针吃药,这个病未有起色,别的病又纷纷上来了。大夫说,都八十多的人了,老牛拉破车,牛也浑身是病,车也浑身是病,哪里是治得好的?拖着吧,能拖多久算多久。我不甘心,借了辆板车,拉着老太太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还听从女邻的教导去看迷信,我神也求了,佛也拜了,可婆婆的病就是不见好。我感到山穷水尽黔驴技穷。一直捱到第二年春天,老太太的病情才稍稍稳定一点。医生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到秋风起大雁南飞的时候,老太婆照样旧病复发。我担心得不行,怕看婆婆的可怕形象,怕我和先生被拖垮。那年中秋前夕,我在朋友家的案头看见一册本草纲目,就随手翻了起来,我的眼前倏地一亮,因为我看见这么一条:

    银杏,气薄味厚,性涩而收,益肺气,定喘嗽,疗结核,缩小便,止带浊,治遗精、淋病;对多种类型之葡萄球菌、链球菌、白喉杆菌、炭疽杆菌、枯草杆菌、伤寒杆菌都有不同程度的抑制作用

    我想起儿时的郑家湾,想起那儿健康的人种,想起银杏的作用,顿觉柳暗花明。我立即打点行装,起程回娘家去。

    郑家湾已经发迹,农民们自砌的高楼鳞次栉比,屋里的装备装修让我这个城里人自叹弗如。我把行李往弟弟家豪华客厅里一丢,就直奔象峰山。几年不见,那山已完全换了模样,那一行行一排排的银杏树,像年轮一样顺着山势层层而上,直到象峰山的半腰;再往上,就是杂树参差的自然林了,杜鹃在咕咕,黄鹂在婉啼,云雀把自己美丽的歌声直送到天上。掐指算来,离那次灭绝人性的杀鸟毁林,也已经三十年了,大自然用顽强的生命力疗补了自己的创伤。

    银杏正在落叶,灿烂明净的黄叶像无数的黄色蝴蝶飞舞扑腾纷纷扬扬,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树上还在慷慨地脱落。我想,很少有人见过这样的落叶场面,那是一种壮观,一种辉煌,一种新陈代谢前赴后继的生命礼赞。居高临下,我看见前些年栽下的银杏树已经硕果累累,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工正在打杏收果。

    我穿梭在美丽的银杏林中,那些银杏树的排列极奥妙又极有规律,像一个神秘莫测的八卦阵。我进入了八卦的中心,看见了一座小小茅屋,柴扉轻掩,门外有一水缸,半边长长的竹竿仰躺着,承接着屋后甘洌的山泉。

    我推门进屋,主人不在家。屋里的简陋让人吃惊:一口单孔灶上,窝着一口大镬;一张用竹条钉起的床上,并没有蚊帐;屋角是一只粪桶,也没有盖子,散发着着浓浓的尿骚味儿。这一切,和繁华的银杏林并不协调,和山下的农家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的心里疑团顿起,郑坚决住在山上,这我理解,但他可以盖一座小别墅,至少也应该是一幢干净的小瓦房,最不济的,茅屋里也该弄得舒适体面一点;像这么个讨饭窝一般的,到底算什么呢?

    我揭开那口大镬,看见至少有三斤米煮的一大镬米饭,已吃掉了一大半,另一小半的饭上坐着碗臭咸鱼头。我越发纳闷了,这就是一个富裕农民一天的伙食?

    遥远的杂树林里,吵骂声打斗声突然而起。我出了茅屋,只听打银杏的女工一们一片尖叫:

    “不得了不得了,郑坚决又和偷树贼打起来了!”

    我跟着女工们一起向山上奔去,山很陡,女工们呼哧呼哧地爬山,呼哧呼哧地向我描绘偷树贼的可恶。我们进了杂树林区,我看见新新旧旧的许多树桩,地上躺着刚刚砍倒的、碗口粗的杉木七八棵,四五个后山的壮汉围着郑坚决拳打脚踢,你一声他一句的骂得热烈:

    “种你娘的我叫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们砍的是自生自长的野树,又没砍他妈的你家的银杏树!”

    “你妈的充什么好汉!当年若不是你这畜牲炼钢铁放卫星,我们象峰山树木多得砍不完!”

    “揍!往死里凑!三年两头的泥石流,多少人被活埋了!要他偿命!”

    郑坚决在挣扎,在分辩,可他的话往往被拳头粗暴地打断,肿胀流血的口舌说话模糊。山里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几个和我一样的弱女子,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的人。我吓得簌簌发抖,却硬着头皮喊:“不许打人!毁林偷树犯法!”可我明白,在这帮无法无天、被私欲冲昏了头脑的愚民的心里,我的声音和力量都轻如蝼蚁。这时候,我的手触着了口袋里的手机,才想起该打110,我掏出手机一阵猛按,一个刀条脸的四十来岁的汉子见了,喊了声:该死的臭娘们叫警察了,跑!

    强盗们扔下了郑坚决,纷纷背起杉树下山,郑坚决半撑起身子,就近抱住了刀条脸的双脚,刀条脸蹬他,踩他,郑坚决死死抱着不松手,推搡间,刀条脸一个趔趄,肩上的杉树脱离而去,顺着山势轰隆轰隆地滚下山去,恼羞成怒的刀条脸一屁股骑在郑坚决肚子上,扬起拳头对着郑坚决又是一顿猛捶,郑坚决左遮右挡,不时地腾出手来还击一下,他们俩紧紧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我和几个女工只有着急的分儿,却帮不上一点忙。突然,刀条脸杀猪般地嚎了起来,扭着脑袋不知嚎些什么,可郑坚决好像不肯放手。警车的呼啸由远而近已达象峰山下,等到难解难分的一对终于站立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刀条脸右边头脸血肉模糊,而郑坚决的嘴里,叼着半块鲜血淋漓的活人耳朵!

    警察后来向郑坚决要那半块耳朵,郑坚决死活不给,逼急了,他竟把那耳朵囫囵吞了下去。这事被认定是故意伤害罪,他被从病床上拖下来判刑八个月(缓期执行)。我去探访时他对我说:这八个月的刑,判得值!那刀条脸,也不知偷过多少回了,每每抓了去,死争活赖的不承认,这回少了半个耳朵,那贼印烙上就再也赖不掉了。

    “从今往后,谁敢再来象峰山偷树,我保准把谁的耳朵整个咬下来!”病房里的郑坚决振振有词地说,额上的老疤闪闪发光。

    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两颗牙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可说起话来还是高门大嗓的。就是那一回,我碰上了久违的白果果。她穿着家织蜡染的斜襟布衫,黑长裤子,模样和体态很像当年的白云杉,所以她刚迈进门来我就认出了她,她也叫出我的名字。我们执手相看,唏嘘不已。我怕引发她的毛病,就把注意力转到她带来的鸟笼上,我指着笼里一对喙儿如锥、羽毛黄黄的小鸟儿问:是黄雀吗?果果说:不,黄雀比它大呢,它叫“巧妇”或叫“女匠”动物学叫“鸋鴂”它用茅莠做经,用麻丝当纬,用尖喙当针,一针一线地缝织起巢来,然后一巢两巢地悬挂在树枝上,极有心思的。

    “果果,你都变成鸟类专家了嘛。常玩鸟吧?”我说。郑坚决说:“她玩什么鸟!鸟是她的心肝,她的性命,她舍得玩吗?她每每下山,总是见鸟就买,买不起,就在那里苦苦哀求人家施舍给她放生,说这才是最大的善事好事,功德无量。日长天久,街上的人都认得她这个鸟痴尼姑,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们便买了鸟等她来。她带鸟回了山头,又是描画,又是记录,几本鸟经翻得稀烂;然后择了吉日放生出去。这几年,经她手放生的鸟儿,怕是成千上万了,她呢,当然也修练成鸟博士了。”

    “不说什么专家博士吧,出家人不图浮名,只是每放生了一只鸟儿,自己的心里就踏实了一分,倒成了最好的修行了。”果果把脸转向郑坚决,继续说“你不也是?你每栽活的一棵树,或是救下了一棵树,你心里不也就安宁了一分?”

    果果显然不疯了,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虽然两鬓霜花,但依然美丽,既有一种深刻的沧桑美,又有一种远离浊世的、超凡脱俗的美。我细看那张脸,虽然也有浅浅的皱纹,但非常非常的洁净,那皮肉简直可以说是晶莹剔透,不是我等庸庸碌碌的上班族可以比拟的。

    白果果坐在病床上,拿着扇子给郑坚决驱赶蝇子,那摇扇的模样,活脱脱是童年摇银杏叶的模样,还是俏,还是憨,我的心动了一下,转眼看郑坚决,只见他的眼里涌起了层层雾水,漾起一些波澜。

    “果果,你还俗吧。”我说。

    “清凉庵的老尼圆寂了,你一个人在那儿也不冷清得慌?”郑坚决接腔说。

    “我爸回来了。”果果答非所问。看我们云里雾里的,她补充说“是阿森伯他回来了。”

    我和郑坚决都想起那个遁迹几十年的撑船佬,想起白云杉被锯的血腥日子,想起郑大锯夫妇俩肚皮被拉开的口子。

    “那两刀,是他砍的吗?”我和郑坚决沉默了一会,却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是他砍的。”白果果平静地说“可是他现在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他说叶落归根,要枪毙就枪毙在家乡,让我把他葬到我妈的旁边。”

    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悬案将怎么处理,我只是觉得,郑坚决和郑果果该走到一起了,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他们俩联手,郑阿森的案子将不那么可怕,他们俩联手,象峰山会更加丰饶亮丽起来。

    我牵过郑坚决粗砺的大手,把它放在白果果纤纤的小手上。白果果哆嗦了一下,那把蒲扇不再晃动,它静静地合在白果果的膝盖上,两只历尽磨难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一回,我带回家一袋新鲜银杏。我按郑坚决的交待,让婆婆每天吃八颗。我把银杏用刀拍一下,使外壳震裂,然后放进微波炉里转一分钟。刚出炉的银杏香糯可口,我剥壳去衣,婆婆蠕动没牙的嘴巴,很听话地吃了。三天之后,她的哮喘得到了控制,第五天,她就可以躺得平平的睡眠了,半个月过去,居然一点罗音都没有了,好像从来健康没得过这个毛病似的;更让人高兴的是,以前每晚得起来小便三五次,如今可一觉睡到天大亮。

    我一下子成了个偏方郎中,求我弄银杏的病人纷至沓来。一位得了肺癌的中学老师也让我替他去买银杏,还嘱咐弄点银杏叶子来,因为他的老婆有严重的高血压症,我照办了。半年之后,这教师夫妇双双来到我家,一见面,又是鞠躬又是点头,还双手捧上一大堆礼品。我这辈子从没有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再看夫妇俩的神情气色,我什么都明白了。

    春节前一个晴朗的傍晚,我拆读一封来自郑家湾的信函,是郑坚决寄来的,他要我春暖花开时再去象峰山,参加他和白果果的婚礼。他在信中说,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白果果,等待她的病愈,等待她的宽恕,最近几个月,又在等待她的还俗。现在,终于把一切都等到了。他又说,为了让更多的病人有一个优良的康复环境,他正在争取政府部门支持,在象峰山上建一个疗养院,让所有的癌症患者和高血压患者,都有一个良好舒适的康复环境。

    “不许你找什么藉口请假。你一定要来,不来我和果果不答应。”郑坚决用又粗又重的笔划写道;“答应”的“应”字的最后一横,还把信纸给划破了。我会心地一笑,他的“坚决”劲儿又回来了。

    那个春节我并没有去郑家湾,老母亲打电话要我回家看看时,我对我妈说,反正不久我就要去吃郑坚决和白果果的喜酒的,到那时我就在你身边好好地住两天。不久,我接到郑坚决他们大红烫金的请柬,上面设计了两颗重叠在一起的、似乎在咚咚跳动的红心。说实在的,这样的帖子我每年都要收到好几张,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了,但是这一回我格外在乎,我特地去定做了一套式样新颖的裙装,还让自己几十年一贯制的头发改变了模样,我想,我是以一个伴娘的身份来打扮自己,我甚至计划好怎么去闹他们的洞房。

    我按照请柬上的日子兴冲冲地来到了郑家湾。这一次我先到母亲家。我一进屋就问我的老妈:他们的洞房,是设在郑坚决家里呢?还是设在白果果屋里呢?我的思维回到了从前白云杉的家,那坐北朝南独门独院的小洋楼一度葬身在泥石流里,后来被郑坚决翻修一新;如今,这小洋楼应当更加美丽气派,整个象峰山整个银杏林便成了她奢侈的背景。

    母亲不说话。她背向我窝在一张藤椅里,我以为她睡着了,晚年的母亲非常嗜睡,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欠觉都补回来。我转到她面前,却发现她睁着两只昏花的眼睛,脸色苍茫,神情沮丧,和节前电话里那个声音嘹亮、思路清晰的老妈判若两人。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转而一想不可能,真有事,我的父亲,我的弟弟妹妹早就电话告之我了。于是我摇着老妈的肩,问:妈,你怎么啦?

    妈缓缓地抬起了脑袋,看着我,眼里涌出了混浊的老泪。她断断续续地说:坚决,果果,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这时候,我老爸自行车把上挂着一篮菜,叮铃铃的回家来了。老爸虽然年近八旬,可腿脚灵捷,精神矍铄。他卸下了菜篮,一边对我老妈说:叫你别说了,别说了,还要说,一会儿你的脑瓜仁子又要疼了。

    爸哄了一会儿妈,把她哄得放松点了,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带我去了另一间屋子,对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前些日子,郑坚决一直在跑他的疗养院项目。我们都不懂,跑项目有这么难,一个农民想搞项目更是难上加难,他的精力全用到那边去了。冬天的银杏林不需更多的管理,那些工人也都回家过年去了。一些盗伐树木的歹徒就乘虚而入。雨水那天晚上,郑坚决回到了象峰山,发现山头的自然林不知几时被砍倒了一大片,顿觉被人摘去了心肝一般的疼。从此项目也无心跑了,婚事全丢给了白果果一个人筹办,自己没日没夜地守在山上。

    也就是上个星期五吧,那是个漆黑的星期五夜,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被狗舔了一般的干净,只有风吹树木发出海涛般的哗哗声。经验告诉郑坚决,这样的夜晚,是盗贼最欢迎的夜晚,是他们大有作为的夜晚。那一晚他原本是要下山去的,因为果果捎信来,让他去参谋几个镜框该挂哪儿。

    他不能下山了,他得特别警惕,格外留神,不让盗伐者有机可乘。吃了自己做的粗饭之后,他就带着手电筒和刚买不久的手机上了山巅。

    午夜时分,十分疲惫的郑坚决在清凉庵的石级上坐下,不知怎的就迷糊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只猫头鹰怪戾的号叫将他惊醒,接着,又传来两只松鼠咬架的吱吱声,郑坚决立即站了起来,睡意顿时全消。他侧耳细听,透过哗哗的松涛,郑坚决听到可疑的窸窸窣窣声,这声音不是来自一处两处,而是从山腰山坡,从四面八方,像一群蟑螂瞄上了一碗美味,以轻快敏捷的动作向山头聚集。郑坚决的脑袋一下子胀得很大,意识到今天晚上是遇上麻烦了,看来歹徒不止三个五个,而是一大帮,他们是有组织有步骤的来了。郑坚决捏紧了手机和手电筒,后悔自己没带任何可以抵挡一下的“武器”甚至连一根扁担都没带。

    他的感觉很正确,现在,他已经听到噪乱的脚步声,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掏出手机,正要拨110,就觉到一股阴风直扑后脑,他本能地将头一偏,一记黑棍就砸在他的右肩,臂膀整个儿一麻,手机就掉到了地上。他慌忙揿亮了手电,另一记闷棍又不期而至,郑坚决拿手电筒挡了,手电光一扫而过,他看到了一张刀条脸和半只残缺的破耳朵。

    “老贼,又是你!”郑坚决的电光直射那刀条脸,心里愤怒不已。

    “入你娘的又是爷爷我怎么样?还想送爷爷进班房?老子叫你活不到明天!”说着,一棍子又扫了过来。郑坚决知道赤手空拳的要吃亏,他躲过这一棍,就猛地扑了过去,将对方的双臂连同棍子抱紧了,由于冲力很大,他和那破耳朵一块儿摔倒在地上,他想去夺那根棍子,那贼头头却翻过身来,用棍子狠狠地压在郑坚决的胸部。这时候,从林子里跑出许多偷树贼来,共同的利益使得他们同仇敌忾,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硬木棍子,乱七八糟地朝地上的黑影打来,必欲置郑坚决于死地而后快。

    “瞎了狗入的x眼,想打死老子啊!”贼头头刀条脸说。贼伙们就不敢再打,只将棍子乱戳乱捣。郑坚决趁机一翻身,把破耳朵压在身下,双手就掐住破耳朵的脖子,嘴里恨恨地说:我叫你偷!我叫你偷!谁知这翻身对他非常不利,他是把自己暴露在贼伙们的面前了,听得一声打!棍棒就暴雨一般落在郑坚决的身上、头上,他只觉得双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悠悠地还过魂儿,贼们已经散去,耳朵里却是咚咚一片的砍伐声音。郑坚决的脑袋疼得像要爆炸一样,他伸手在地上摸索,希望能摸到那只救命的手机,还有那手电筒。可是摸来摸去,只摸了一手的枯枝败叶。就在此时,一束手电的光束罩住了他,在光束的终处,发出了贼头头那阴冷的声音:

    “老王八蛋,还不识死?山他妈的不是你家的山,树他妈的也不是你家的树,有好处他妈的兄弟们都分点,要你死守着打多大棺材?”

    郑坚决显得非常虚弱,他仿佛没有回骂的元气,更没有搏斗的力气,他喘息着,似乎只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刀条脸破耳朵想,这老东西莫非死了?于是他靠了前去,可是郑坚决一点动静都没有。贼王便蹲下身子,拿手去探郑坚决的鼻息。就在这时,郑坚决猛地伸出了双臂,死死钳住了破耳朵的脑袋,只一口,就咬住了贼王的鼻子,破耳朵像吃了枪子儿的老狼一般狂嗥起来,等到他的喽罗们赶来,死活给他们掰开时,贼王的鼻子已经整个儿让郑坚决吞到肚里去了。

    刀条脸仰躺在地上,手电光下,他窄窄的脸上开了个可怕的坟洞,那血像山泉般咕嘟咕嘟直涌。喽罗们抓了把泥土捺在他伤口上,可那泥土都掉到坟洞里去了,再捺,再掉,那洞竟成了无底洞,任多少泥土都给吞了下去。“出鬼了出鬼了!”贼们吓得作鸟兽散,纷纷扛起砍倒的树管自己跑。贼王忽地坐了起来,吐出满嘴的泥巴,吼道:

    “都他妈的给我滚回来!”

    盗树贼们扔了树,蹑手蹑足地踅了回来,贼王指着郑坚决说:“我本想留这老东西一条小命,可这狗娘养的不要命,那我们就成全他吧!”遂吩咐小贼,解下捆树的绳子,挽了个活结,套了郑坚决的脖子。

    破耳朵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拿手电筒晃着,最后,那光束停在一棵高大的野栗子树上:

    “把绳头甩过那棵树杈。”

    一个胖墩墩的喽罗照办了。

    “抽,往上抽。”

    郑坚决被抽得半立了起来,他骂道:“你们盗窃杀人,死路一条!”

    胖墩喽罗呆了一下,说:“头儿,真要弄死他?”

    贼王捂着伤口说:“你们要发这山的财,非他妈的弄死他不可。”

    胖墩的手抖了一下,松了,郑坚决重新坐到了地上。

    “抽!”贼王阴阴着嗓门说。

    “我,我怕。”

    一个公鸭嗓门的贼嚷嚷道:“胖墩你他妈的胆子叫蛤蟆吃了?看我的!”他走到野栗树下,一把抽拉起绳子。

    “再抽,再抽!”

    郑坚决被抽得站了起来,他用手去扯脖子上的绳索,一边说:“你们敢真杀我,等着吃枪子儿吧!”

    贼王说:“有种,你他妈的不怕死,我叫你有怕的!”他把捂着的脸转向了贼群“兄弟们,下去,把那些银杏树给我砍了,拣大的砍!”

    盗树贼立马散开,分头跑下山去,一会儿,斧声响起,再加上山谷的回音,咚咚咚咚,漫山遍野是斧头砍伐树木的摧人心肝的声音,郑坚决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哇的一声,一口酽酽的鲜血喷了出来。

    刀条脸用手电光网住了郑坚决,说:“你狗日的尝到了滋味了吧?送你和你的银杏一块儿见阎王去吧!”贼头头抽着那绳子,把郑坚决高高地悬上野栗子树头,最后,他紧紧手,把绳头在树桠上打了个牢牢的死结。

    第二天,人们从栗子树上解下了早已僵冷郑坚决。果果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疯了。她喊着,跑着,一直跑到大榕树下,跑到奠耳河的大石桥上,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闻讯而来的郑家湾人驾船的驾船,弄篙的弄篙,年轻人脱光了衣服,不顾死活地下河去摸,可果果好像遁了似的不见踪影,长嘴二婆就在河边点起香烛,一边拜祭,一边呼天抢地,可什么结果也没有,人们沿着奠耳河顺流而下,直寻到海边的陡门头,依然不见果果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长嘴二婆的孙子去奠耳河挑水的时候,发现一簇簇水浮莲精精神神地围成一个花环,穿戴整齐的白果果安静地卧在中间。

    全郑家湾都陷入一种剧度的悲愤之中。他们跑派出所,跑报社电视台,公安人马出动了,电视台和报纸播发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新闻,全乐城县全市反响强烈。郑家湾的女人们哭得悲天恸地,哭着哭着,一些年老体弱的便哭出毛病来了,我妈就是其中的一个。村委会成立了治丧小组,把郑坚决白果果埋进了银杏林里。年青力壮的建立了护林队,发誓护不了林子决不姓郑。三天之后,他们在象峰山上抓住了还在拖树的公鸭嗓,据他的交代,刑警们逮捕了一大批死不改悔的盗伐者。

    刀条脸破耳朵去治疗鼻子的时候,被刑警们抓了个正着。当时贼头头正发着高烧,医生从他的鼻腔里挖出一大堆泥沙来,并诊断他得了脓毒败血症,因为他整个头颅都被污染了。

    我在老爸的陪同下上了象峰山。一树树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枝,像一双双伸向苍天的、筋骨嶙嶙的手,似乎在愤怒地控诉什么,迫切地呼唤着什么。我站在郑坚决和白果果的坟前,全心身的疼痛,我就这么站着,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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