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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人,由光头老五带路,要去前湾郑加寿家里看看。我冲着爸爸哼哼说,我也要去。父亲没有反对,让我扯着他的衣襟,三弯四拐地走出后湾穿过中湾来到前湾的最南端。

    那是个什么家呀,若干年后我找到了“满目焦土,断壁残垣”八个字去形容它。一行人踩着乒乓作响的瓦砾,翻动着梁柱烧成的巨炭和厚厚的灰烬,一个焦黑的石臼出现在我们面前,石臼旁边歪歪着个烧光了杵柄的杵头。光头老五说,那天,郑加寿就在这个石臼里捣的米。胡队长指着那堆东西说,都是革命文物,以后送到烈士纪念馆去。光头老五回忆那天的情景说,狗日的反动派多少凶恶!我们还在牛头山挖人呢,——我想,把埋下的人赶紧挖出来,兴许还有救。我们刨啊扒啊,十个指头都刨烂了,人是刨出来了,嘴巴里鼻眼里却全是蜊灰,身体也凉了。加寿他是给活活地呛死的!后来我们下了山,加寿的房子噼里啪啦烧得正旺,这帮狗生断子绝孙的,还不让人救火,说谁救火就把谁当作通匪活栽掉。

    我们顺着一条树木掩映的小道七曲八弯的向山脚步前进。胡队长突然咕哝了一句:“是谁出卖了加寿同志呢?”然后,他又把头转向我父亲“钱先生,买枪运枪的事,只有你、我和加寿三个人知道。”爸不答,气氛就有点沉闷。一直到了那个莲花庵,谁也没再说话。

    我认得这个庵堂,那一次我爸出逃后,我妈曾带我到这里求神拜佛保佑我爸平安。那个我已经认识的、长相体面的老尼姑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双手合十,口里念着阿弥陀佛,把我们引进了她的伙房。这是个很大的伙房,妈说做起佛事来可供百十人吃饭。

    加寿老婆面壁喃喃,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们,两个死鱼般的眼睛视而不见。她那个模样我后来找到一个词语叫做“形容枯槁”倒是她的大儿子、十八岁的郑长江一把抓住了胡队长的手,像电影上通常表演的那样哽咽着说:“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春荠怕狗。没有什么畜牲比狗更势利的了:它们见了有钱人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见了衣衫褴褛的穷人就咬,咬得那个恶!小时候跟随母亲要饭,春荠总是躲在娘后面,娘也怕狗,娘自己则躲在一根竹棍后面。

    然而竹棍并不能完全保护她们。有一回,一条狡猾的狼狗不声不响地绕到了春荠的背后,在她的腿肚子上只那么轻轻一嗑,腿肚子就留下几个深刻的犬齿洞洞,每一个洞洞都是一口小小泉眼,咕嘟咕嘟地直冒鲜血;接着,这几个洞洞肿胀、发炎、化脓,一直烂了一年多。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有天傍晚她们来到一个废弃的财主庄园,准备在那儿过上一晚。从那衰败的门洞里窜出一条肉乎乎的、只有家猫那么大的小洋狗。说真的,见惯了张牙舞爪的大狼犬,娘儿俩并没有在意这条哈巴狗,所以当它在裤腿边乱转的时候,娘还友好地用脚去逗弄它。然而春荠却发现那条小狗很亢奋,它的眸子里闪着一种不祥的烦躁。她正想说什么,那条小狗一口咬掉了娘的破鞋,爪子不经意地在娘的脚后跟摩沙了一下,那里就留下两道浅浅的抓痕。那以后不久,娘就疯了,疯得很“武”很狂,她的双眼常常烧得火炭般通红,尖叫呼啸着东奔西突,见到什么摔什么,抓住什么撕什么,她把自己的衣裤都撕光了,就撕自己的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的撕,连血带肉的撕,那模样叫人惊骇不已又惨不忍睹。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一看见水,甚至听到外头下雨的滴答声,小沟的流水声,立马又疯了。有一次,她竟然红着眼向春荠扑来,仿佛要把女儿生吞活剥,幸好春荠的双脚快才得以逃脱。四乡八村都说这要饭的婆娘得了疯狗病,人人都有在自己门口放一把锄头,只要这个疯婆子敢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打算一锄头砸死她。娘在一次集体追打中失足掉进了奠耳河,等到人们用锄头把她勾了上来,她已经彻底摆脱了狂暴和病痛,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她十岁,孤苦伶仃的。好心人说,你就给豆腐三指当童养媳妇吧!那人把她领到郑家湾的豆腐店里。说是店,其实只是把灶间临路的那面墙挖出个四四方方的窗洞,在窗洞旁边摆了几板豆腐而已。一个讨饭的、举目无亲的丫头,还能嫌人家穷么?使她伤心的是这个已经三十岁汉子的一对“鹅掌”和一脸的怪诡和喜怒无常。可这一切和狗比,和疯狂的狗比,就不算什么了。

    郑加寿被活栽了之后,春荠对三指头的嫌恶变成了憎恨,她常常暗地里咒他死掉,越快越好。可是三指头活得很结实,很滋润,一点都没有死的意思。象峰山的联防部队跑了,跑到东海的小岛上当流寇海匪去了,而伙夫没有跑。郑竖竖的父亲那天抓住了豆腐担子,他那弥勒佛般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得陌生。他对春荠吼道,你这个死女人,你欠下一条人命了!春荠无言以对。那一天她为什么不绕一下路而直直地从豆腐店门前经过呢?她不是不晓得三指头的脾气!真是鬼迷心窍了,她欠了一条人命,一条人命!

    就因为这个,尽管外面成天高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春荠的天空却是一片灰暗。

    按人口比例,郑家湾评出了十个地主,八个富农,三个二流子。

    遗憾的是,这些地主都不够恶霸,没有人命;而郑家湾的贫下中农们又有点儿懦弱,有点儿糊涂,做不出很坚决很激烈的行动。

    络腮胡队长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络腮胡队长喘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贫下中农兄弟们,怕报复吧?怕反动派翻天吧?——只有把阶级敌人消灭得彻底干净,我们的天下才能坐得稳哪。

    郑家湾还是温吞着。络腮胡问:郑家湾谁的苦最大谁的仇最深?大家答,当然是郑加寿一家了。胡队长说,郑加寿同志已经报批烈士了,他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可是他家属哭来诉去的就是联防队活栽加寿的事实,叫她控诉地主,却说不出什么来;——想想看,还有谁?

    “春荠。”我妈说。我妈此时已是郑家湾小学堂的教师,前湾后湾的情况比较熟悉。

    “把那个春荠找来。”

    妈找了几次春荠,可都有没找着。春荠一般都出门卖豆腐去了,偶尔在家,三指头也挡着不让见。

    这一天,春荠把最后一块豆腐送到了莲花庵。不知道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续罪,春荠每天都要去莲花庵,给加寿老婆送上一块豆腐。这一天,我妈去莲花庵烈士家家庭访问的路上,和送豆腐的春荠撞了个正着。

    妈说,春荠,工作队找你呢。春荠显然是吓了一跳,她以为送信的事东窗事发了。妈说,你怕什么,他们可都是大好人,特别爱帮助你们这些苦人儿。春荠没说话,却摇了摇头。妈弄不清她摇头的意思,就问,你不相信?春荠还是摇头。妈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自己一时也说不好,就对春荠说,你想想,想好了就到学堂来;工作队他们都住在我们学堂里。——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自我感觉非常好。

    郑家湾学堂要排一个小戏,戏名叫洗心革面王三宝。讲的是一个二流子改造的故事。编剧是郑梦虎,我父亲谱的曲。

    我六舅演二流子王三宝,我堂姨妈扮二流子老婆李玉珍,郑梦虎的二女儿薇薇扮邻居洪婶,柳市学堂的郑竖竖客串乡长江再民。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囡儿丫华,嫌学生们年龄和个儿都大了,一个老师就把我拎了去。

    那词儿很好懂,很好记,歌儿很美,——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旋律,大多唱段我至今记忆犹新。

    戏一开始,二流子王三宝,就是剧中的“我爹”穿得烂污踢蹋的,手舞足蹈地念着快板上)

    这几日,运真倒

    牌桌上输得剩个鸟。

    烟瘾到,实难熬

    摸摸袋里没钞票

    这可叫我如何好?(转圈作回家状)

    只好回家偷钞票。(作搜寻状,又作惊喜状)

    唱:摸出钞票,多少钞票,仔细瞧一瞧——(拍着手里一叠东西作懊恼状)

    啊呀我这这不是钞票气死我姥姥!(继续搜寻,发现棉纱,塞入怀中。)

    (美丽勤劳的李玉珍上)

    唱:我每日纺纱,五两几

    送给合作社,工钱随手给。

    我也是参加劳动的人

    可恨三宝不争气!

    (进屋,对三宝)

    白:拿了我的镯子没有?

    三宝不答,李玉珍盯着问,问着问着三宝就火了,把老婆打倒在地,拉扯中,棉纱掉到地上,三宝捡起逃下)

    李玉珍唱:

    天啊天啊

    这可是怎么好哪

    偷去了我的纱

    还要打人呵。

    我的命啊

    怎么会这样苦呵

    累死累活

    也不待你好啊。

    出门去寻

    江再民啊

    求求他啊

    解决我的痛苦。

    (抽泣)我,我,我,我要去找洪婶,要她领我找乡长,告他去!

    在领着女儿出去的路上,李玉珍的那段唱曲非常凄美:

    李玉珍,泪两行

    手拉着丫华到庄前

    洪婶住在西家一边

    要她领我见乡长!

    然后是两个女人见面,洪婶问,吃了饭吗?李玉珍说吃了,这时候我生气地插嘴:

    吃,吃,吃,吃个屁!

    全剧,我只有这么一句台词,可是我说得很到位。这时候洪婶就批评李玉珍,说,我们俩好得跟姐妹似的,一粒米也要分两半吃,你怎么瞒我呢?

    我对这句台词不以为然。一粒米怎么分两半?像我这么小的手也不一定掰得开,何况她们大人?再说,一粒米半粒米的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意义?

    老师老是批评我堂姨妈,说她哭不起来,一点也不悲伤,尤其是“我,我,我”那几个字,干巴巴得很,说她还不如我,因为他们夫妻俩一打架,我就按照剧情吓得直哭。

    薇薇则很老成,虽然她也就十六岁,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稳重,练达。人也漂亮,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让她比同龄女孩子仿佛多了些什么。她的嗓音条件和艺术感觉都好极了,洪婶这个角色显然没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后来柳市越剧团的当家青衣摔断了腿,火急火燎地临时拉她去救场,从未唱过越剧的她居然能艾艾怨怨地将一台的法场祭夫一字不错地唱了下来,惹得戏迷们疯疯颠颠又哭又嚷,倾家荡产般地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扔铜板。——此是后话

    排练的时候,薇薇的母亲——郑梦虎的老婆常常立在一旁,歪着个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双眸墨黑,脸相天真,茂密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头,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

    洗心革面王三宝剧情发展到乡长出面做了教育工作,二流子认真改造,夫妻和好家庭和睦大家乐盈盈为结束。工作队带着这个戏巡回上演,所到之处观众如潮,宣传效果非常不错。听说后来还得了个什么奖。得知剧作者是郑梦虎,知道的人就说,这个人开明,和他的兄弟脾性儿大不一样。

    春荠到底还是抵挡不住那种蓬勃的、改朝换代的诱惑,她背着丈夫,把豆腐担子挑到学堂里来了。老师们都夸她的豆腐好,用碗装了块豆腐走。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童养媳妇,她长得高高挑挑的,眉眼嘴角都蛮好看,就是皮色太差,黄黄黑黑的像晾久了的菜叶。学校里此起彼伏的歌声骚扰了她,她撂下了豆腐担子,她的脑袋越过孩子们的脑袋伸进窗格子,看着我们排练“洗心革面王三宝”当演到王三宝用脚狠命地跺李玉珍的时候,春荠的喉咙里一噎一噎的,样子有点古怪。

    春荠!过来!我妈妈喊她。那阵子妈妈的胆量大了许多,我爸爸是革命干部,我妈妈当然不能太落后。妈对络腮胡介绍说,春荠是个童养媳妇,苦得下爿眼皮的眼泪都会往上爿眼皮流,找她没错。

    春荠怯怯地走过去。我也从排练的现场溜了出去,——说来说去的一句台词早就让我乏味了。工作队长循循善诱春荠,要她勇敢地站出来,倒苦水,闹翻身,斗地主,清恶霸。春荠低着头,顺着眼,默默地听着,没有反应。我妈催她答话,催急了,她终于脱口而出:三指头要打死我的!

    他敢!络腮队长攥紧了拳头,做了个砸扁砸烂的动作。我仔细地看了看胡队长的拳头,发现这个拳头比三指头的鹅掌强大有力得多,心里就替春荠叫劲。胡队长接着又说,你是童养媳,这本身就违犯婚姻法,三指头欺压你,你就可以提出离婚!

    春荠的眼晴倏地亮了。离婚?离得了吗?——谁给我做主?

    “政府给你做主!”络腮胡子和我妈异口同声地说。

    “政府?那么好吗?”春荠那一直萎顿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只要离得成婚,政府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春荠的阶级觉悟就这么提高了,革命积极性发挥出来了。这件事,工作队后来做为典型经验四处介绍。

    在确定(到底是提名选举还是委任我就不懂了)农会主任和村长时,郑家湾群众对光头老五没有异议,而对郑阿金却有许多看法,他们说阿金懒,基本不做水田活,最了不得也就是到番薯园里拔拔藤,再说他为人也“阴”不是很地道。工作队问怎么不地道?他们又说不出具体的内容来。阿金显然知道了乡亲们对他的态度,他三天两头地到我家来,阴阴个脸跟我父亲讨主意,父亲也是爱莫能助,阿金只有对着我家的书架唉声叹气了。

    那是个漆黑的深夜,劳累了一天的络腮胡队长已经躺下了,这时候,有人在他的门上轻轻地敲着“谁?”胡队长警惕地问。这几天郑家湾大屋豪宅的台门都被拆了搭戏台去了,学堂大门当然不能例外,所以好人坏人要进别人屋里成了很容易的事。就在昨天夜里,一个下海的土匪窜回了郑家湾,被民兵发现追赶得鼠突豕奔,最后一闪身躲进了番人屋,人门听到他那猛烈的拍门声和绝望的“郑大爷郑大爷”的喊声。等到民兵冲进了那复杂的、七拐八弯的欧式大屋,把那大大小小的三百六十五间房屋篦虱子般篦了一遍,却连个土匪的影子也找不着;提审了郑梦龙,他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却只是坚持着说:我是听到拍门声,也听到喊我的声音,但我哪敢开门啊?就是有这个胆,也没那个理哪,他们绑了我儿子的架,把我好端端的独生儿子吓成个呆子!这不是眼睁睁的要绝我的后吗?说着就把那个歪歪着个脑袋、拖着长长的口水的傻瓜叫了起来,推到了民兵的前面。

    “郑阿金。”门外回答。胡队长辨出那的确是阿金的声音,就开了门。阿金递给了队长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摇曳的灯光和朵朵缕缕的烟雾使阿金那张灰脸显得神秘兮兮,他往络腮胡前面凑了凑,把嗓门压得低低:

    “胡队长,这阵子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谁害了郑加寿?我有个表弟,是洞头岛张网捕鱼的,现在郑耀残部不是在洞头吗?那帮绿寇一次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买枪送枪的事,是郑梦熊告诉他们的!”

    胡队长的浓眉挑了一挑,他猛地吸了口烟,然后汹汹地将烟蒂甩到地上:

    “真的?”

    “我拿脑袋担保。”

    “你表弟呢?”

    “到温州卖鱼去了。”

    胡队长站了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阿金的肩,说:

    “你不错!——明天一定要把你表弟找来。”

    胡队长不睡觉了,他拿了个手电筒,一晃一晃地晃到我家来。书房里的灯亮了,胡队长一脸的严峻,他问我爸道:

    “你那三十亩水田,是卖给郑梦熊的吗?”

    “没错。——有谁能一下子拿得出那么多现钱?——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卖田是为了给你们买枪弹呀。”

    “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胡队长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幼稚啊,小钱!”

    灯影下,我父亲二十六岁的脸一怔一怔的,的确有几分幼稚。

    番人屋墙外。光头老五趴在苦楝树那个很高的枝桠上。老五熟悉这棵树,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村里人肚子里长了蛔虫,老五常常爬到这棵树上剜树皮,苦楝树皮打蛔虫,一打一窝儿,灵验得很。

    居高临下,番人屋的一切应该尽收眼底。可惜此时是夜里,且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围墙里浑沌一片。光头老五已经在这棵树上守候了四个长夜了,他吃不准他的守候会不会有结果。郑家湾都说郑梦熊和他儿子一样绿豆胆,不经吓,你把他吊起来往梁头一抽,保准他屁滚尿流问什么招什么。可工作队胡队长不相信,阿金也不相信。土改工作队没有把郑梦熊吊起来,只让他自觉报财产,他报的就是佃户种的、千人知万人晓的田地,报的是这幢藏不住掖不了的番人屋。除此就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胡队长和阿金就让老五守在这棵树上。露水越来越重,可以听到它们下滑砸到草叶上的声音。已经是下半夜了,肚子唱起了空城计,眼皮却沉得直往下坠。千万不能睡着了,老五警告着自己,从这么高的树上掉下来,不是砸碎了脑壳,就是跌断了脊梁骨。他用指甲剥了片嫩树皮放在嘴里咀嚼着,极度的苦味让他猛一激灵,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

    呀的一声,番人屋东边正房的后门响了一声,随着移出一盏菜油灯来,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一只手罩在灯火上挡风,接着,一胖一瘦两人抬着个很沉很沉的仿佛是箱子般的东西,一路向西移去。引路的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老五终于看清了,那胖的是郑梦熊,瘦的是郑梦虎!兄弟俩在转移什么要紧东西。

    大概是一辈子也没有扛过这么重的笨货,这一胖一瘦累得弯腰弓背气喘吁吁的。但是他们并不敢松懈,而是用上吃奶的力气,走走停停三步一歇,一直往他们家西花园走去,最后来到了一棵枣树下。

    一阵秋风掠过,灯灭了,老五等了一会儿,不见重新点上,却听到了锄头挖地的声音和锄头与碎石的碰击声。他们在藏匿东西!光头老五像猴子般轻捷地从树上滑下,火速到工作队那里报信去了。

    民兵们冲进番人屋的时候,枣树下已经挖了个大坑。胡队长用手电筒的光柱指着那个镶着象牙的红木大箱,命令郑梦熊说:打开!

    郑梦熊颤颤巍巍地掏出裤腰上的钥匙,弄了半天,却怎么也伸不进匙眼,老五早就不耐烦了,他夺过钥匙,啪搭一声,箱子开了,呈现在人们在面前的是满满一箱的金条、元宝、银洋、五花八门的珠宝首饰

    用财主家的大门搭的高台很结实,甚至可以说很漂亮,郑家湾人干什么都干得像模像样。高台左右两盏贼亮贼亮的汽灯咝咝作响,反动地主郑梦熊、郑梦虎和其它的坏蛋们都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台来,工作队胡队长先作了指导性的讲话,接着就宣布控诉大会开始。光头老五揭发了郑氏兄弟藏匿浮财的罪行,他的口才变得很好,把那夜苦楝树上枣树底下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郑家湾人在台下悄悄地评论道,人的底气是最要紧的,老五从前因为穷,说句话也嗑嗑碰碰的,如今有了共产党撑腰,就变得理直气壮伶牙利齿起来了。又说郑梦虎平日里看他开明、进步,好像跟共产党走,和贫下中农一条心似的,想不到是只笑面虎!

    童养媳春荠第二个上了台,她说起了她爹的死,娘的疯,自己讨饭时遭的狗咬,她提起了裤管,让大家看她腿上的伤疤。台下的人就尽力往前面挤,好像对那个伤疤特别感兴趣。都以为她的讲话到此结束,春荠忽然把头一扬,嗓门比原来提高了一倍:

    “乡亲们哪,乡亲们,你们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是不是?我哥哥十一岁那年,我娘带他到“番人屋”来讨饭,求了半天,恶霸地主郑梦熊不但没给半碗冷饭,反而放出狼狗来,那东西狗仗人势,对准我哥哥的裤裆就是一口,可怜我哥哥的小鸡鸡被咬了五个狗牙洞洞,当下就疼得昏死了过去”

    台下唏嘘不止。郑梦熊抬起了头,用一种迷惘的恐惧看了春荠一眼。光头老五喝道:看什么看,当心你这狗头!一边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郑梦熊!郑梦熊不老实死路一条!

    春荠抹了把泪,继续控诉:

    “我哥哥的小鸡鸡肿得像根红萝卜,大半天都撒不出尿来,肚子胀得像一面鼓。疼得满地打滚,哭喊着拿脑袋去撞墙。一个过路的郎中看不下去,他找了些草药,拿石头砸碎了,敷在我哥哥的伤口上。肿是消了,尿也撒出来了,可小鸡鸡变成了小喷壶,一撒尿就喷出了五股尿水”

    郑梦熊已经吓得结结巴巴,但还不甘心就此承认:

    “没、没有的事,根本就、就没有!”

    “郑梦熊耍赖罪加一等!打倒郑梦熊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排山倒海的口号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春荠喘了口气,继续说:“哥哥的伤口烂起来了,整天里流脓淌血,人发烧啊,烧得那个烫!就这么活活地给烧死了”

    “打倒恶霸地主郑梦熊!”

    “血债要用血来还!”

    紧接着,郑加寿的老婆和大儿子郑长江互相搀扶着走上台来,有人端了条凳子,让烈士老婆坐下。一看到她那个憔悴、呆傻的模样,人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已经是高中生的陈长江开始娓娓道来,最后,他指着郑梦熊的脑袋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是你出卖了我父亲!你还我父亲的命来!”

    郑梦熊已经变成狗熊了,他浑身在筛糠,口里嗑嗑绊绊地反复着一个字:“没,没”

    这时节阿金跳上了台,啪啪给郑梦熊两个巴掌:“我们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共产党难道还冤枉你不成?”接着他猛地横跨出一脚,跺得戏台咚的一声,他面向群众作半蹲状,身体在向上引伸的过程中他振臂呐喊:

    “抽郑梦熊的筋!剥郑梦熊的皮!喝郑梦熊的血!”

    “枪毙反革命地主郑梦熊!”

    “活栽!活栽了他!一报还一报!”

    “给郑加寿烈士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人们纷纷跑上台去,推的搡的,拧的掐的,阿金还捧了一大堆湿牛粪,砸得郑梦熊一头一脸的臭屎糊糊。

    什么叫暴风骤雨?什么叫雷霆万钧?那些口号就是,那种情绪就是。

    郑梦熊瘫痪在高台上,一股臊骚的尿液,顺着这扇门板和那扇门板的缝隙,稀里哗啦地往台下流淌。

    春荠不回豆腐三指的家了,当然也不再卖豆腐了。由工作队做主,让她在郑家湾学堂的一间小屋里搭了一张床铺,从此就安安生生地住了下来。

    “土地改革救活穷人们”郑家湾的贫苦人儿都分到了自己的土地。拿到那张花花绿绿的土地证,他们尝到了泪水的甜蜜和喜悦的眩晕。

    春荠分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二亩水田。她把鞋子一脱,赤着双大白脚呱哒呱哒地就下田去了。郑家湾的种田男人虽然从来打光脚,女人的光脚却还是十分希罕的,享受着和下身那些不得见人的部位一样的待遇。于是春荠的赤脚就招了许多看热闹的。春荠去插秧,去割稻,去挑粪,村口就等着一帮人,死盯着她的光脚看。春荠倒也大方,一脸平静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的次数多了,人们便觉得女人脚和男人脚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再后来,他们觉得看脚还不如看脸蛋呢,春荠自从独立生活后,黄黄的晦气渐渐退尽,整个人像刚刚出笼的馒头又暄又白,尤其是那张脸,圆圆的像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忽然悟到,原来春荠在三指头家,受的是什么样的虐待。

    当初春荠要从三指头家出走时,三指头双眼一瞪,举起鹅蹼就要狠命扇过来,嘴里骂道:婊子养的,反了你了!春荠把腰一挺,头一扬,说,你打,你打,你打我就告诉工作队去,是你害死了郑加寿!你等着和郑梦熊一块儿吃枪子儿吧!豆腐三指立即就成了豆腐渣,瘫成了一堆粗糙和委琐。

    谁都该佩服共产党的宣传工作,谁都要佩服郑家湾的创作才能,就春荠的事儿,他们又编了一出小戏,演豆腐三指的郑竖竖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橡皮膏紧紧缠在一起,他就举着这双怪手,把童养媳打得一次次趴下,而由薇薇扮的春荠又总是挣扎起来,推磨,挑水,卖豆腐接着,春荠被解放了,翻身了,当了劳动模范了,最后大家快活地合唱道:

    解放区的天红呀红通通

    童养媳翻身做了主人翁

    报答共产党报答毛主席

    咱春荠革命生产不放松。

    昨日里区里头传喜讯

    咱春荠上了红榜人称颂

    劳动模范真哪真光荣

    全家大大小小都光荣。

    编剧的有点粗心大意,或者说是脱离实际,编出这“全家大大小小都光荣”来,就有些同情豆腐三指的故意问:春荠家还有谁?一些在婚姻上的既得利益者便说,就那么两口子还在闹离婚呢。好事者就把最后一句歌词给篡改了:

    全家连三指头也光荣!

    恶霸地主兼反革命分子郑梦熊被绑在郑家祠堂的大柱子上。他似乎站不住,那双腿一绵一绵的直往下耷拉,拖累着身子往下坠坠,可绳子不容许他这样,勒勒着他强迫他站直,他眼泪汪汪地对围观的我们说:行行好给我端条凳子,行行好给我条凳子我们叫骂着“狗地主,想得倒美!”随后捡起些瓦片石子,瞄着那颗又圆又肥却松松垮垮的脑袋练习投弹,男孩子们都极有经验,一投一个准儿,只听得那些硬物和脑壳撞击的乒乓声,我不行,几乎十弹九空,这时节,我们发现那颗丑恶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爬满了一条条红色的蚯蚓,我们怔了怔,然后欢呼着作鸟兽散。

    大人们说,死刑判决书已经下来了,郑梦熊将在三天之后被执行枪决。郑家湾又一次出现了异乎寻常的亢奋。人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掐着指头等待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那是个极其晴朗的清晨,秋风习习,晨露依稀,启明星显得十分高远。空气中弥漫着晚稻将熟的馨香。天还没亮,光头老五的铁皮喇叭筒就大声地吼起来了:

    “今天上午——!在乡政府道坦——!开公审大会——!枪毙郑梦熊——!各位群众——!早点到会——早点到会——!”抑扬顿挫的叫声震憾着奠耳河两岸,撞击着象峰山,又被反弹了回来,在郑家湾久久萦回,小儿小囡们光着屁股就跳下床来,扯着嗓门把那个喊叫学得惟妙惟肖。

    当郑家湾人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快快活活地向乡政府道坦前进。我已经长大了许多,随着人流奔跑不再摔咬。正当我们全速前进的时候,半路上却兜头被浇了盆凉水:已经在乡政府当勤务员的郑竖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说:公审大会暂时不开了,郑梦熊在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死了!

    怎么死的?众人问。

    活活吓死的!

    郑家湾的人就非常愤怒,责骂郑梦熊真不是个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这节骨眼上死,简直是公然与人民为敌。

    回头的路上,我听见阿金反复问络腮胡队长:没了郑梦熊,郑家湾该枪毙谁呢?三个月后,光头老五的铁皮喇叭筒又一次高昂地响起,这一次被宣判死刑的是那个被吓死了的恶霸地主郑梦熊的同胞弟弟郑梦虎。经过几个月的深入调查,火眼金睛的阿金终于在郑家湾墙头那些褪了色的标语上发现“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居然写成了“反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一个“向”一个“反”相去何止万里,郑梦虎利用他龙飞凤舞的草书干反革命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更关键的,郑梦虎窝藏土匪。据说,那个逃进番人屋的土匪,就是让他给藏在那棵树底下曾经埋过浮财的桂花树上的。把人藏在枝叶繁荣的树上,也只有他那个反动脑袋才想得出来。

    可是郑梦虎表现得极是淡泊,抓他押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他们家老大那样屁滚尿流,更没有像柳镇的反动保长那样凶恶嚣张,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郑家湾的热情已经消退了许多,公判大会的那一天,通往乡政府的石头路上并没有上次那么拥挤。虽然我的腿脚又麻利了许多,可是妈妈不让我去参加这个死刑典礼,怕小孩子以后做恶梦。我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手执一根柴条抽打不幸的鸡狗们。忽然,我发现薇薇低眉敛目的从我家门口走过,她的手中拿了一条白色的家织布包袱。

    妈妈说,薇薇的娘疯了,收尸就只能靠薇薇了。

    虽然我错过了看热闹的机会,但是我并没有错过后来的恶梦,我翻来复去地梦见一个被打得开了花的脑壳,从脑壳里飞出了一朵朵新棉般雪白鲜润的东西,薇薇仔细地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那个土布包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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