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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笑话么?”

    “别跟我拉拉扯扯的!”柳师妈忽然一甩手“什么笑话:我一不偷人,二不偷银,笑什么话?小黄头,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行!我们到县委评理去!”

    这是最厉害的一招了。谁都晓得,老柳的那位叔叔是现任的县委书记,到了县委,岂有小黄的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人走拢来,说了些谁都不得罪的太平话,又分成两拨,要把他们俩分别送走。柳师妈哪里肯如此罢休?黄副书记在前边走着,她偏要在后头追着吵,一直追到走廊尽头,黄副书记突然从一个职工屋里拉出一条凳子,当路一摆说:

    “您老人家坐下,慢慢吵吧!我可要加油去了。”他用羹匙敲着搪瓷菜盆,叮叮当当地哼着歌儿走了。把个柳师妈气得脸色死白。几个家属忍住笑,七手八脚连劝带拖把她弄回她的房里。  

    这天晚上厂里发票看电影。晚饭后,我匆匆把小胖打扮起来:红肚兜,虎头鞋,再配上闪闪的银项圈,小胖活像年画中的娃娃。我用一条小毯把他裹了,塞给小余抱着,出门就遇见副书记黄少力。

    我们经过饭堂时,看见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电灯却开得亮如白昼。

    “怎么搞的?”黄副书记走了过去,把灯一只只都关掉。突然,叫骂声从窗外响起,柳师妈甩着两手水珠冲了进来:

    “姓黄的,我踏了你的尾巴还是踩了你的头,你为什么处处卡着我?我在窗外洗衣服碍你什么啦,你非得把灯关掉?”

    “我不知道窗外有人,对不起。”黄副书记乐乎乎地赶忙道歉。随即加上一句:“骂人脏嘴巴。”

    “就是要骂你!你一个小小副书记,什么了不起,走走,到县委评理去!”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小余只会讲这些没醋没酱的话。

    “看电影可不能迟到。”黄少力一本正经地说“你等着,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县委。”说着,还快活地眨了眨眼晴。这个黄少力呀,柳师妈这个样,你怎么一点气性也没有?

    出了厂门口,小余摇摇头对我说:“不像话,不像话!”

    “现在充什么好汉,刚才怎么不说两句?”我说。

    小余只是傻笑。

    “你们谁都管不了她;我们也学她去。”我说。

    “你学她?哈哈,”他大笑起来“你学不来!”

    “为什么?‘学好几十年,学坏一更天’!”

    “学这个吗?一要天才,二要有靠山。”

    “柳书记可是好人。”我不服气地说。

    “是好人,包括那县委书记——他的叔老头子。他们决不会庇护她,但是终究还是靠山。彤彤,这就是太太。你别管闲事了,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县委大院去喽!县委大院去喽!阿眉、阿凤、翠翠、彤彤!”第二天大清早,柳师妈的嗓门又从楼上的那一头响到楼下的这一头。

    她的这种告状不是头一回。每当这时候,师妈们都会找个漂亮的借口谢绝陪同,常言道:路上栽花不栽刺,谁喜欢这么无聊啊?

    这一次,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心血来潮,我想去看看柳家这位县太爷是怎样的一副尊容,而这位叔叔又是怎么给自己的侄儿媳妇撑腰的。

    “我跟你去!”我抱着小胖从屋里出来。柳师妈仿佛一怔,使得我也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

    柳师妈牵着她的如天,我抱着我的小胖,我们像平日上街一样,游游荡荡地进了县委宿舍区的大门。这是个很大的院子,从门口望去,竟不知哪儿是头,哪儿是边,真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儿了。

    花儿很多,树阴很浓。柳师妈带着我,在那些干净的石径上穿来穿去,和每一个大院家属们亲切地打招呼,只是绝口不提昨晚吵架的事,好像我们本来就是随便逛逛的。每见到一幢绿树掩映的房子,我都以为是她的叔叔家,可柳师妈偏偏带着我绕了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手中的小胖越来越沉了。

    “柳师妈,怎么还不到你们老柳的叔叔家呀?”

    她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看看表,我侧过头去,看见时针已指向10点半。

    她终于走进一间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面的荣誉军人证,领了一笔残废抚恤金。她又抬腕看看表说:“啊呀,该烧饭了。”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了:她来告状是假的,她根本就不敢去见她的叔老头子。

    “柳师妈,柳书记他受过伤?”

    “你没见他的右手总也伸不直?”她急急地挪动着脚,匆匆地走着。望着她手中的那个红本本,我对柳书记的那一点点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

    七

    阿眉真罪过。

    她的右手提了个装满开水的8磅水瓶,左手抱着她的苹苹,左臂弯上还挂着她那腰子形竹篮,也不管篮把子硌痛苹苹的屁股没有。

    篮子里有一个大饭盒,里边装着从县小学食堂打来的米饭,饭盆上头搁了个带盖的茶缸,装着从县小学食堂买来的菜——我们农机厂扩建到郊区去了,留在老宿舍里的家属们,愿意烧饭的自己烧,不愿意烧的就在县小学食堂搭伙。

    水瓶太沉了,沉得阿眉的肩膀都往下塌。每次出门打饭,柳师妈总把这个大家伙塞给她。一天3瓶,一个月90瓶,风雨无阻。她的苦干精神丝毫不亚于成明顺,这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

    我在她后面走,一只手提篮子,一只手抱孩子。我没有水瓶,可我也不轻松——十来个月的孩子不但身子挺沉,而且一会儿弯下身子要抓篮把子,一会儿仰倒着身子耍赖,不让人有一分钟安生。

    “她让你打开水,你就该把苹苹塞给她。”我很为阿眉不平。

    她只是苦笑着。黄昏的风呼呼地叫着,吹着她那缕汗湿的鬓发,吹着她那涨红的“青春美丽痘”

    天底下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决没有半点邀宠上爬的心思,却被人用一个漂亮的辕子套着,替人乖乖地拉车。阿眉和她的丈夫都是忠厚人,忠厚得明知是绝对不合理的事却还要逆来顺受。

    “阿眉,打水!”井台上,一个大吊桶递了过来。

    “阿眉,给我去买煤球!”小厨房门口,那个煤筐子太脏了,是用一只脚拨了出来。

    “阿眉,天冷了,给我们一人做一双棉鞋!”一个偌大的包袱拿过来,里头是各种各样的零头碎布。

    “阿眉!”

    “阿眉”

    她忙,忙得像一个陀螺,她累,累得昏头转向。她被一条无形的链子锁住了,似乎连喘气都困难了

    一辆自行车,既没有打铃,也没有减速,呼地一声从我们身边擦过。阿眉的负担太重了,她想躲也来不及了,车子后轮从热水瓶外壳上擦了过去。轰!水瓶掉在地上,炸了一地

    “烫着没有?”我赶忙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去察看。

    阿眉目瞪口呆。好一会儿,眼仁缓缓地动了起来,目光停在滚到一边的热水瓶的竹壳子上。

    肇事者已逃之夭夭了。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阿眉回过神来,把篮子和孩子放在地上。苹苹摇摇晃晃地抓住她的裤管,哇哇直哭。

    阿眉弯腰拾起那只竹壳子,哗啦啦!里边掉出许多镀汞的玻璃碎片来。

    “要赔钱了,要赔钱了”她嗫嚅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赔,赔,她好意思叫你赔!你给她打了那么多开水,还不抵一只热水瓶芯子?”我嚷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我说,阿眉只是呆站着,晚风把她那薄薄的衣襟吹了起来。

    “糟糕”阿眉真是可怜透了。

    “倒霉,倒霉,我的热水瓶呀!我的簇簇新的热水瓶呀!”不知谁通风报的信,柳师妈急急挪动了一双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那热水瓶,光阿眉就给打过半年开水,怎么会是“簇簇新”的呢?

    柳师妈在现场踏勘了一番,忽然抬起头问:

    “那个骑车的人呢?”

    “跑了,朝那边”阿眉伸手指了指方向。

    “天边都逃到了,用炮也轰不着了——我说的是那人怎么个模样,多大的年纪,哪一个单位”

    阿眉摇了摇头,看看我,我也摇了摇头。

    柳师妈把双手一拍“你们呀,真是一对糊涂蛋!”

    “要是有你这位活神仙在场就好了。”我说“走吧,阿眉,饭菜全凉了。”

    我们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柳师妈再也不说什么,她提着那只热水瓶的竹壳。轻飘飘地走在前头,从她那一反常态的沉寂中,我已经觉察到,对我刚才的话,她已经记恨于心了。

    晚饭后的水龙头旁,自来水哗哗响着,木条子钉的洗碗架子,由于终年的水流冲击,变成摇摇欲坠了;水把菜渣子饭粒子冲到下边的阴沟里,而阴沟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堵塞不通,那些渣滓半浮半沉,发出令人作呕的浊臭

    “糟糕”阿眉愁眉苦脸地说。

    “阿眉,你又来了,一个热水瓶,打了就打了呗,她还真的好意思让你赔?”

    “她说过要赔。”

    损坏东西要赔,天经地义;而让人家出力,自己得益,对于某些人来说,仿佛也是天经地义的。反正,道理都在强者一边。

    “你说,该赔多少钱呢?”阿眉问我。

    “两三块呗!一个瓶芯子罢了,那竹壳还不是好好的。”

    楼上忽然一声咳嗽。我举头一看,一朵盛开菊花般美发缩了回去。一会儿,柳师妈那脆亮的嗓门就在上头响了起来:

    “你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什么闲事呀你他妈的脸儿红彤彤,买货对半送我这个热水瓶可是特等品高等货,6块钱少一分也抱不来别以为念了几年书就要教人使坏呀,谁晓得是剥削了谁的血汗钱”

    我觉得血全往脸上涌,胸口一阵憋闷得慌,嘴唇在一个劲儿打抖小余说对了,我一没有靠山,二没有吵架天才!

    于是我强压下火气,默默地使用了阿q精神。

    阿眉终究是花了6块钱赔了个新水瓶,让柳师妈白赚了个竹壳子。阿眉悄悄地叹了口气,咬着我的耳朵说:

    “总算是打开水打出头了。”

    八

    “老柳老柳!”柳师妈从栏杆上边探出头来“有人找哪!”

    好像柳书记没在楼下,柳师妈那响彻楼房的喊叫没得到回音。

    “这老柳呀,一个国庆节也不得安生,又不知忙什么去了。”柳师妈又开始“批评”丈夫了。

    “叫尼姑拖去了呗。”我用柳师妈平日那个玩笑回敬她。热水瓶事件后,我颇有点恼她。她呢,得了胜利就很有点丈夫风度了,见了我照样谈笑风生。她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小家子气,再说,我绘的图纸和写的仿宋体都已相当漂亮,正想叫柳书记给安排个临时工干干呢。

    柳书记当然不会被“尼姑拖去”此时他正在宿舍那边的空地上。那儿围了一圈人,听他的大儿子柳如云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小子,还真有几只音乐细胞呢,嗓子又好,那歌儿唱得好听极了,一曲终了,大小听众们都拍起手来。

    “小黄,今天当孩子王了?”柳书记对二胡伴奏的黄少力说。

    “节假日嘛,高兴高兴,再说,让这些没笼头的马儿到处闯祸,还不如让他们发挥发挥天才呢,是不是,小淘气?”他摸摸柳如云的头,无忧无虑地大笑起来。

    柳师妈站在她自己家门口,对我一个劲儿地招手。她第一次没有使用她那美妙的女高音,这让我觉得蹊跷。

    这是国庆节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抱着小胖走了过去。一踏进门槛,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柳书记竟破天荒地没有去上班。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一脸的倦容。看得出,昨夜他根本没睡好。

    钢精锅坐在煤油炉上。水开着,一个加盖的扪碗在里边扑扑地响。屋里弥漫着一股又甜又香的药味儿。

    玻璃窗一尘不染,墙壁上洁白无瑕,几件简朴的家具,摆放得像女主人的五官那样恰到好处。柳师妈真不愧是一个好主妇,这个家庭应该是舒适、幸福的。

    “如海、如天,楼下玩去。”柳师妈对两个儿子下达命令。老三老四抬头看看娘那严肃的脸,识时务地下楼去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尴尬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那样坐立不安。

    “柳师妈,今天你没上街?病了吗?锅里熬的什么药?”我没话找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空虚。

    “没有病,坐‘小月里’,高丽参炖荔枝补补身子。”

    “小月里?你流产了么?”我有点大惊小怪了。我以为“大月里”是生娃娃,那么“小月里”就是小产了。

    “流什么产,来例假呗。”她说。这时我才记起,阿凤早跟我说过,柳师妈可会保养哩,每月来例假都要吃一次高丽参炖荔枝。我不禁想起乡下的姑娘嫂子们,来例假也罢,怀孩子也罢,水里爬泥里滚的,哪有这许多讲究,一辈子认不得高丽参的多的是。

    “我们不说这个。”柳师妈正色道。

    不说这个,那么该说哪个呢?我不作声了,默默地看着她。她也不作声了,调转她那严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丈夫。

    屋里是难耐的寂静,连小胖都懂得乖乖地伏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只有锅里的闷碗,在恣意地扑扑响。

    柳书记的喉核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下去是一声咳嗽,又一声,过了几秒钟,又一声,好像他的喉咙里粘着许多痰。

    他终于扫净嗓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了:

    “金彤彤同志我在这个厂,从来规规矩矩的”

    这是什么意思?柳书记怎么会用这种态度,这种声调,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糊涂了。

    “跟你们这些家属们,我,我从来没有什么连,连玩笑,都不曾开过呀”

    我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柳书记的的确确是很规矩、很拘谨的。别说跟哪个女同志开玩笑,好像连话都没有说过似的可是他干嘛跟我说这些呀?出了什么事呢?我觉得应该表个态了,我看着柳书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从来没见过柳书记跟谁开过玩笑。家属们还说,柳书记严肃得叫人难以接近。”

    “可是,你们,你们背后说我”

    “我在背后说你什么?”我着急了。我最怕人家说家属们吃饱了撑着扯老婆舌;说女人家舌头长嘴巴多。我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想想自己是不是无意之中伤害过这位老实的书记。我想来想去,几乎把自己的肠子都翻过来兜过去检查了个遍:没有!

    “绝对没有!”我嚷起来了,我把目光转向柳师妈,我直觉到,一定是她捣的鬼!

    柳师妈没有说话,狡猾的眼珠子在丈夫身上溜来溜去。

    “昨天,你说我,和哪个女人”柳书记艰难地嚅动着嘴巴。

    “什么男人女人?”我觉得事情不妙,想想看,在背后议论本厂书记的男女关系,造谣生事,破坏他们家庭团结,庸俗低级趣味我急得眼泪在眼眶眶里打转转

    柳师妈犀利的眼睛,紧盯着柳书记毫不放松。

    昨天昨天我又重复着搜肠刮肚。忽然,一道灵光射进了我这愚钝的脑瓜,我开窍了,马上喊了起来:

    “是不是我说你叫尼姑拖去了?”我看看柳书记,柳书记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我看看柳师妈,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从她的神态上,我敢说我猜的没有错。

    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我气忿忿地说:

    “柳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叫尼姑拖去了,那个让和尚拉走了,原是你创造发明的哪,你哪天不当唱似的说几回?偏偏别人就说不得?这跟柳书记什么关系你们夫妻19年,难道连一点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犯得着搞三堂会审,大动干戈?”我越说越气,越嚷越响,我不怕那即将到手的临时工饭碗会因此失去,也不怕泼辣的柳师妈会怎么样的报复,我什么都不顾了。

    奇怪的是,平时一触即发的柳师妈,这下子显得出人意料的平和。她站起来,轻轻地掸了掸衣服,长长地、轻轻地舒了口气。

    哦,我明白了,她是怕,怕出点什么意外,使她失去“书记太太”的地位。为了捍卫她的既得利益,她不惜伸出猫般尖利的脚爪,给丈夫身上留下几道伤痕。

    我不禁可怜起柳书记来了。

    柳书记确实是个好书记,他一点也不记前仇,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多嘴而给他造成的不愉快。一个星期之后,我进了农机厂的绘图室当了描图员,拿上了每月18元的工资。

    九

    晴天一声霹雳“文化大革命”的炮火轰进了这个偏僻的山区小城。先是轰走了我小胖脖子上的那只银项圈,继而轰掉我那寥寥可数的几本藏书,接着又敲掉我的临时工饭碗。“谈何易”战斗队“未足奇”战斗队,这一派,那一派,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再接下去,好像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揪斗走资派。

    农机厂第一个被揪的是副书记黄少力。我不知道批斗会为什么要放在老厂的老饭堂里召开,为的是让我们这些师妈也开开眼界?

    几个月废着没用的饭堂,布满了蛛丝和尘网,虽经过临时一番打扫,仍散发着霉气,堆在屋角横七竖八的破桌椅腿,像黑暗中伸出来的一只只魔手

    我照例在走廊的灯影中占了一个位置,抱着睡着了的儿子,屏神敛息地听着

    也许是第一次开这样的大会,大家的心情都不轻松。黄副书记默默地伫立在台侧,一贯无忧无虑的眼睛失去了笑意。一个个上台揭发“罪行”的人,匆匆地上台,匆匆地朗读完那早已准备好的“揭发”稿,匆匆地下去。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完全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我的心紧张得发疼,只能把小胖狠狠地往怀里搂

    走廊的阴影里,倏地蹦出一个人来,她迈着轻松的步子,把全会场的视线都吸引到她身上:柳师妈!

    她堂而皇之地往讲台上一站,洋洋洒洒地理论起来。她例举了黄少力的种种“罪状”并上纲上线到可怕的高度。她越说越是慷慨激昂,越讲越是义愤填膺,突然,她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扬起右手,啪!黄副书记的脸上着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群众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但没有人站出来干涉,主持会议的柳书记,自她进来以后,那双疲惫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那一阵,我们这个小城有戴高帽的,有游街的,也有人偶而挨一两记打的,但这些“特权”只属于“造反派”;柳师妈一个家属却开了殴打国家干部的先例。

    我的心痛苦地缩紧了。我是女人,我决不站在男人的一边攻击女人,可这个柳师妈,她凭什么出入各种会场如入无人之地?她又为什么可以做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事,都无往而不胜呢?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有人发狂了,发疯了。在一片“打倒”声中,传来柳书记叔叔被打倒的消息。没几天,柳书记也被隔离审查了。整个县城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着。

    “彤彤,你,今天不上街?”那一天,柳师妈站在我家门口,左手牵着如天,右手提个竹篮,细声细气地说。

    我坐在凳子上没有动。我的双膝上套着一束紫红毛线,双手在飞快地绕着绒球。快元旦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儿子的毛线大衣才打了一半呢。

    柳师妈静静地站着,等候着我的回答。她不是独个儿就不会上街,她一定是心虚得发慌,她需要一个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当她的精神支柱。给黄少力的那个耳光,打掉了她自己的一些东西。老柳的进入牛棚,带走了她的全部威风。她知道她现在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

    小胖的双手扶着床沿,一搭一搭地横横着学走路,他忽然停住了,哗哗地撒了一泡尿,继而又用小脚去踩着玩。我把毛线一扔,马上去拿拖把。谁知他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自己制造的污水中。

    柳师妈丢下竹篮,一把抱起了他。她一点也不嫌脏,轻轻地扒下孩子的脏裤子,拉下条毛巾仔细地揩干净他的脏屁股,又拿出床头干净小裤,熟练地给小胖穿上。

    她抱着小胖站起来说:

    “彤彤,我们买菜去吧?给老柳做点好吃的送去,小胖我来抱。”

    我的心软了。我年轻力壮,干嘛要让她给我抱孩子?我接过小胖,与她一起出了宿舍的大门。

    我们从街上回来了,一下子都变成了呆头鹅。这是变戏法还是怎么的?楼下的走廊,楼上的走廊,16级楼梯的拐角处,统统被大字报占领了。我们离开才一个多钟头哪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是不是走错地方,我把手伸进嘴里咬咬,试试是不是做梦。

    大字报全是对准柳师妈的。

    “破坏纪律”

    “损坏公物”

    “多拿多占”

    “行凶打人”

    我转头看看柳师妈,她的脸头一次失去了骄矜的光彩,而让更多的苍白取代了。她紧紧地抓住如天的手,抓得他呻吟起来。

    一群群观众走过来,走过去,有本厂的职工和家属,也有外单位来的,悄悄议论的有,大声朗读的也有,明明看见柳师妈也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她一下

    天下的大字报,大抵是胡编滥造的,可贴柳师妈的大字报,基本上都是些人人皆知的事实。好像一个顽固的脓包,本来就是存在着,却没人敢去动一动。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候,拿毛巾一擦,就脓血淋漓的了。

    “巧用心计,夺取有妇之夫”忽然,一条醒目的标题跳入我的眼帘。我好奇地读了下去,大字报详尽地描述了当年18岁的“狐狸精”怎样“拉拢腐蚀党的年轻干部”“破坏别人家庭”“逼使老柳休妻再娶”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柳叫尼姑拖去”一句玩笑话会引起轩然大波。

    “快走快走,瞧新鲜去!”阿凤忽然来拉我,把我拽到老会计室。这儿正在进行一种奇怪的服装设计,新产品是一件背心,料子是药用纱布,并且用黄药水染了。衣襟的前边用毛笔写上“牛鬼”后边则写着“蛇神”

    “明天,让柳师妈穿上游街呢。”阿凤凑着我的耳朵说。

    我的心又缩成一团。柳师妈固然可恨,固然可鄙,可毕竟也是人,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穿上这么件衣服,戴着高帽,敲着铜锣我不敢想下去了。

    柳师妈像条丧家之犬,匆匆地出去,进来,又出去,进来,朝每一个人巴结地笑着,可这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这一夜我根本没睡好,老是翻来覆去地做恶梦,一会儿梦见柳师妈变成一只猴子,一会儿梦见她跳河死了,一会儿梦见自己、阿凤、阿眉统统被穿上那件可怕的黄衣服

    第二天一清早,楼上响起一阵恐怖的脚步声,人们提着背心手执铜锣向柳师妈的屋子走去。马上要听到她的哭闹声了,马上要听到她躺地上的打滚声了。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一会儿,那伙人怏怏地出来了,并没有架着柳师妈。为首的手里拿着一张什么纸,我也不敢问。阿凤悄悄地跑过来对我说:

    “你知道柳师妈什么时候又‘有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不知道”

    “她做人工流产了,还做了绝育,绝育,你明白吗,上头有文件,要鼓励、保护的!”阿凤撇撇嘴,道:“真有本事。”

    “真有本事。”我接口说。

    “唉。”阿凤叹了口气,不无遗憾的样子。

    “唉。”我也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于是我开始注意她的门口。我知道,厂内的职工和家属,谁也不会再到她那间屋里去的。

    “说不定柳书记会突然回来的。”“她乡下的亲戚会来看她的。”我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来,连她上面的3个儿子都不见了,好象是托人送到柳书记老家去了。

    “她买了红糖、生姜么?她买了老酒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脑子里会冒出和革命形势毫不相干的念头。

    “操你的闲心,你嫌她骂你骂得还不够?”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

    “术后的身体一定很冷,创口一这定很疼,别落下病根才好。女人家,一辈的事哪。”

    “活该!你看她打黄副书记的凶煞样,还有点人味吗?”

    我终于把目光从那扇关闭着的门上收回,进了自己的屋,打起小胖的毛线大衣来。可我的思想老溜号,一个简单的花样,打错了,拆掉,重新打,又错了。

    她坏,她狠,可我们平日里为什么都不跟她说呢?如果她是棵有毒的夹竹桃,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曾当过促使她生长的肥水呢?

    该死,毛衣又打错了。

    “妈——妈,妈——妈!”小胖在牙牙学语。

    她吃过早饭没有?她好像一直就没下过楼这个想法顽固地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小胖的欢笑也失去了魅力。我往门口探了探头,走廊的尽头,柳家老四坐在地上哭:“妈妈,我饿了呀,呜呜”

    我一把抱起儿子,也没看看四周有没有监视的眼睛,毅然朝她家走去,进了屋,我没有看床上的她,只把小胖往床上一放,把米放在钢精锅里,把煤油炉点上,把柳如天从地上拉起来

    “你的绝育证明呢?”我终于转过头来,和她正式打了个照面。

    “造反派拿走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为了证明没撒谎,她掀起衣服,那儿有一排丑陋的刀口缝线。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凭证明,给你把配给的红糖老酒买来。”

    “你你”半天,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忽然,她把被子拉上,蒙了头,在里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十

    一辆无遮无挡、缝隙有两指宽的破板车,艰难地朝着茫茫的公路尽头而去。腊月廿六的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割着人肉,拉车的弓着背,佝着腰,风戏弄着他单薄的裤腿,啪哒啪哒响。

    一颗武斗的子弹,尖叫着从我们头上掠过,车夫像被抽了一鞭的老马,费力地小跑了几步。

    “天黑前到得了瑞县么?”阿凤从埋着她身子的行李中探出脑袋。可是风把她的声音刮跑了。瑞县是我们回乡的中转站,听说那里的武斗还不太凶,汽车照常开。

    身下的稻草窸窸窣窣地响,小胖在被堆子下面蠕动起来:“妈,尿尿。”

    “抱出去非冻坏不可,就尿车上”阿眉阻止我道。她的嘴巴抽搐了一下。我们的膝上都坐着个孩子,又压着那么多被卷儿,腿脚早已麻木了。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阿凤手里拿着这张传单。她撇了撇嘴,把它揉作一团,仍了出去。风裹挟着它,骨碌碌滚下公路的斜坡。

    我们这几个农村户口的师妈们,随着这辆破车的两个轱辘,离万年县城越来越远了

    娘家、婆家,婆家、娘家。在荒唐的岁月里,我像一只不懂节气的候鸟,拖着儿子,奔波辗转在坎坷的路上,而再也不曾去过万年县一次。

    那些年,我舍弃了青春,舍弃了健康,甚至舍弃了相当的母爱;但是我没有舍弃我的绘图仪器。当历史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终于得到了承认,成为我婆婆所在的小城机械厂一名出色的绘图员。但是,我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车间,和那些笨重粗糙的铁件打交道。

    那天的朝阳格外和煦。我踩着平整的柏油马路上班去。一辆辆新颖的自行车,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其中包括我那20岁身高马大的儿子,从我眼前轻快地掠过

    “彤彤电话!”我刚一跨进厂门口,值班室的老王头叫了我。

    我抓起话筒:“那位找我呢?”

    “我呀,陈秀英。”电话里是一个可爱的女高音。

    陈秀英?李秀英,张秀英,王秀英生活里仿佛有许多个秀英;她们离我有时很近,有时又很遥远,我实在搞不清她们的姓氏。

    对方的笑声非常清脆“不记得我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实在记不起了。”我抱歉地说。

    “万年县的柳师妈!”

    “啊,原来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住青春饭店102号,你快来啊。”

    久别重逢总是叫人愉快的,尽管对方不一定是你的好友。下班后,我马上向着青春饭店跑去。

    柳师妈满面春风地站起来,伸出她那软绵绵的手拉住我,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大概是我手指上的硬茧硌疼了她。她的印堂子一闪一闪地,照着我那已经失去弹性和光泽的脸。算来,她已经50整了,但看起来她至少比我年轻5岁。

    “出差?”听小余说过,柳书记恢复工作后,她就进百货公司当采购员了。

    她含笑摇了摇头。

    “看病?”我们市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杭州上海都有病人慕名而来的。别看柳师妈光彩照人,说不定有什么

    她又摇了摇头,给我沏了杯茉莉花茶。我看着杯里的茉莉花慢慢发胀、舒展,等待她的下文。

    “老柳的叔叔离休了。”她终于开口了,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等她继续说下去,她跑了200多公里的路,总不会专为告诉这个对我毫不相干的消息吧。

    “老柳也快了。”她又叹了口气,一付黯然神伤的样子。这是怎么啦?离休就离休吧,又不是跟你离婚。

    她见我没有反应,忽然话锋一转,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上:

    “你们厂有个挺能唱的妞儿,叫什么什么来着?”

    “白云!”我高兴了。我喜欢这个姑娘,她是我们厂的骄傲。去年在全省的业余歌手会演上拿了个金奖。瞧瞧,名气大了,连那个偏远的万年县都晓得了。

    “你在电视上见过她?”我问。

    “什么电视上,她跑到我家来了。我们那大公子,也搞这一行,两人在那次会演上好上了。”

    “那好呀,两朵云飘到一块了。”

    “白云这人,怎么样?”

    我明白了,这个未来的婆婆是考察来了。

    “她的才貌,你已见过;人品么,也是极好的,坦坦荡荡,不骄不躁,还是干活的一把手。”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为白云担心了。一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常常有人钻天觅缝地找她的错处。

    “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我松了口气。赶忙说:“她的父亲是我们厂的钳工,母亲是家属工。没有遗传病,人也正派”

    “说说姑娘有什么劣迹。”

    杯子里的花茶吸饱了水,沉甸甸的,一片片地下沉。我不说话了,谁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实话说给你听吧,彤彤,我想让他们俩分手。”

    我打了个冷战,杯子里的水泼了些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相中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是你找对象,还是你儿子找对象?新时代的焦仲卿之母,你要棒打孔雀东南飞啊。”

    柳师妈笑而不答。我压下心头的火气问:

    “你说的那女孩会唱歌么?”

    “不会。”

    “漂亮么?”

    “也不怎么样。”

    “你们如云喜欢么?”

    “他喜欢我就不上你这儿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呷了口茶,专等她的回答。

    “那姑娘的父亲,是刚提拔的万年县县委副书记!”

    我仿佛被烫着了,一口茶吐回到杯子里。

    “老大不带个好头,下边的弟弟怎么办?老柳离休后,这日子还过不过?老大若娶了书记的千金,我还可以跟着享几年老太太的福呐。”

    我把茶杯放回去,起身告辞。柳师妈焦急地拉住我:

    “彤彤,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好吧。你不肯说,我自己会找她去,总不能因为她,破坏我们家庭幸福”

    一阵风,贴着走廊地面吹过,把垃圾和灰尘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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