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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旷的下降电梯中,以往他只要早晨这时候出门,身边一定还有个精神奕奕神清气爽的梁善善,但如今两天了!

    已经整整四十八小时,梁善善没有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任何地方。

    他把弄着攒在口袋内的零钱,听着刚从五楼进来一对母女的对话:

    “妈妈,善善姐姐今天是不是又不来陪我们玩了?”

    “我不知道欸你们也不要老缠着人家,梁姐姐很忙的。”

    “可是她明明答应教我和妹妹做芭比娃娃的衣服嘛,骗人!”

    “那种东西干嘛要自己做,只要你听话,下次我就带你去玩具店买。”

    “不一样啦,善善姐姐说要自己做才”

    “好好好,别吵别吵!你先乖乖上学,其他回来再说。”

    “妈妈再见!”

    严开无意识看着娃娃车上正对着母亲挥手道别的小女孩,然后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调向梁善善的窗口。

    布帘匀匀垂落,看不出来主人的离开,或者存在?

    存在?

    等等,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严开忍不住在停靠的车列中寻绎

    “善善,你在家对吧?开门啊!”猛按了几次电铃没有回音,严开转而疯狂地敲着梁善善的家门,暴烈的动作满是焦急,满是无法遏抑的忧心忡忡。

    因为他看见一辆熟悉、但明显残破的机车,还有散落在她们信箱外因为过满而掉落的纸札;因为他恍然想起,两天前那个寒流过境的雨夜,因为张着伞而看不明确的娇小身影,似乎有些迟缓,有些踬顿?

    碰碰碰!

    “善善,我是严开,你还好吧?开门啊!”她一直隐约听到不同的声音;可是,她并没有动作。

    起先是因为动也动不了的生理原因,但当渐渐习惯了这种昏然、麻痹、沉重的唯一知觉,她也就变得舒坦,继续晕眩在这种深沉的无感中。

    失去理识的梁善善并不想醒来;不想和四肢百骸的瘫软互相拮抗,更不想思索检视那潜藏在精神深处的孤寂与失落。

    为了什么孤寂?

    又为了什么失落?

    这不是现在这个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梁善善所能负荷的课题;所以

    “让我睡啦呜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撑着点!”横抱起一身滚烫、不知昏迷多久的梁善善,严开转向持着备份钥匙的房东太太说:“麻烦你找一下她的证件,我先送她去医院急诊,回头再跟你联络。”

    除了声音,梁善善也一直看到好多不同的影像。

    记忆底处、遗忘了、许久都想不起来的

    恍恍惚惚模模糊糊零零碎碎是是非非;她以为不曾放弃的过去,呵,原来还有这么多记忆的缺口。如今,仿若溃堤而来。

    缭绕着她有些冰冷,有些失温,有些无法招架,她伸手欲抓,随即颓然放下。即便是神智昏迷的梁善善,她也清楚意识到,什么都没有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是一种坚强恒定的温度,还有随着那温暖而来,清晰而稳定的律动包围了她

    怦、怦、怦、怦、怦、怦。

    虽然陌生不解,但她放心了

    不自觉微笑着,继续沉眠。

    严开看着病床上的梁善善,她依然睡着,不过脸上已恢复些许血色,不似四天前惨白骇人。因为车祸的伤口发炎和着凉酿成急性肺炎?他摇头苦笑,也只有梁善善有这样本事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糟糕。

    手持温湿棉棒沾润她唇,严开想起那天被他搂在怀里送医的梁善善,就是这样微启小口喃喃喊累。

    她会累吗?严开诧异着自己的诧异。

    除了那日偶然撞见她疲惫睡倒在机车上,其他时候的梁善善几乎都是精神饱满元气十足,娇小的身体里似乎永远藏着无穷能量。她当初曾指着自己的心口温柔地笑着说:“我的星星在这里!”

    而今,她累了,是心累了吗?

    心累了?星星还慑慑发光吗?

    --

    因为有房东太太和学校里同事轮流排班照顾住院的她,严开自从梁善善清醒并逐渐复元后就比较少去医院。

    一方面是女性同胞蜚短流长的八卦潜力让他愈来愈无力抗辩,另一方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男女避嫌的理由外,心底的某个部分正因为梁善善的存在而逐渐解体、销融

    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糊里糊涂的荒唐烂帐:年轻时拼了命挤破头抢的是个不曾真正执业的医学院学位,阴错阳差走上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流行音乐路子,如今回到毕业后就不曾踏进的医院大门,做的却是与老本行不完全相干的看护工作!

    他甚至来不及拮抗梁善善进入他的生命,来不及质问自己的意欲

    何来淌这趟的浑水?并且似乎无法自拔?

    奇妙而无奈的他的人生,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才突然犹疑欲寻因果。

    --

    这是一处荒凉萧瑟,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烟的私家墓园,干枯的秋芒蔓延了整个山头,一路迤逦,连墓园里也不例外。

    东北季风不留情地扬卷天地,吹得严开几乎闭起了双眼,却仍专注视线看着身旁的梁善善。

    今天是她刚出院的日子,让她甘冒再受风寒执意来此的理由,严开不免有些好奇,但他不想追问,他只担心大病方廖的梁善善是否还撑得住!

    “善善”怕她冷着了,他解下大衣,轻轻覆上她消瘦不少的肩头。

    虽然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以来的严开的确正在转变,至于变得熟悉或变得陌生?这样的问题他只想等到确定梁善善没事时再来细细思索。

    “在这里,我不叫梁善善,我叫姜瑾人。”

    梁善善回头,脸上带着一抹不由得令人心疼的虚弱微笑,她看着他,或者穿过他?

    遥远落在许久许久前的时空疆界。

    在那里,她得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让视线对焦。

    风,无情扬起

    --

    寄愿冷月残星?

    如果真要说那天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晚餐桌上赫然出现的荤食料理吧,因为打从两年前女主人徐芝兰发愿茹素起,姜家厨房已许久不沾荤腥。

    所以,当热呼呼、香喷喷、芳味四溢、货真价实的汉堡肉排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刚满五岁的姜瑾人却只睁着圆圆的大眼,不解问着母亲:“妈妈,你不是说要吃菜菜,菩萨才会保佑爸爸赶紧回家吗?”

    “嘘,笨蛋!上次不是说好不在妈妈面前提爸爸吗?”长三岁的姜达人拉扯着妹妹的长辫子。

    “好痛!人家希望爸爸赶紧回来呀,所以才问嘛!”姜瑾人委屈的说。

    徐芝兰望着年幼的一双儿女,美目却是哀伤凄怆的,两个孩子都长得像天使般干净漂亮,尤其是小女儿瑾人,天生的粉颊秀鼻,长长睫毛勾着黑白分明的明眸,小小的樱唇微翘成一个自然的弧度,张口便是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哭笑之间都惹人爱怜,连那狠心的久久回来一次的丈夫都总是不由得在姜瑾人面前敛起脾气,徐芝兰也只有在看着丈夫与女儿相处的时候,才能偷偷燃起一线希望。

    而今,一切都枉然了

    她勉强一笑:“没关系,赶紧吃饭,吃完就去睡觉,明天妈妈带你们去看爸爸,我们三个,一起去。”

    “真的吗?好棒喔!”姜瑾人犹带泪水的嫩颊上绽着天真纯明的灿笑。

    “可是,爸爸不是在美国吗?陈维钧说,美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耶!要坐好久好久的飞机才能到的了。妈妈,你今天有帮我跟老师请假吗?我是班长,要以身作则,不能‘无故缺席’喔!”姜达人卖弄着刚学会的新名词,得意的望向妹妹。

    徐芝兰默默地摆好碗筷,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宽慰儿子也是宽慰自己:“没关系,我们不用坐飞机,不用请假,一下就可以结束,很快的。”

    “喔,”小孩似懂非懂,张着大眼乖巧的应着,看在徐芝兰眼里,却不由得心下恻恻。

    孩子们的外婆曾说兄妹俩都像她“心大好,容易被骗。”如今她既已走投无路,如何独独放下一双儿女面对世间无情,倒不如,一同作伴,远离这红尘中无尽无穷的苦痛折难。

    “乖,你们自己吃饭,妈妈要换件衣服出门办事,你们吃完饭自己洗澡睡觉,哥哥妹妹互相照顾,不可以吵架!”

    “妈妈不吃饭,会长不大喔!”姜瑾人学着平日母亲的语气。

    “笨蛋,妈妈已经长大了。”姜达人纠正妹妹的语病。

    “你又骂人家笨蛋!”姜瑾人嘟起小嘴。

    “本来就是嘛!”姜达人摆出做哥哥的架式:“你应该说‘妈妈不饿吗?’或者说‘妈妈一起吃饭嘛!’,对不对?妈妈咦?”“妈妈回房间了!”姜瑾人窃笑着。

    “都是你!笨蛋!”

    “为什么又骂我笨蛋?”

    “本来就是,笨蛋笨蛋笨蛋!”

    “可是”

    --

    听得兄妹俩不带火气天真无邪的争执,卧房里的徐芝兰终于哭成了泪人儿。

    若不是,若不是一股不甘硬气,母子三人是不用走上这条绝路的。

    当年轰轰烈烈的一场非君不许的爱恋犹在眼前重现,而现下的寂寥和孤落便仿若某种嘲讽或诅咒;她不曾间断试图挽回,甚至求助神明,然而,变了的心,就如走味的咖啡,无论加添多少糖奶,都掩不住甜蜜之下的浓浓苦涩。

    她望着多年来一直摆在床头的结婚照,愕然发现丈夫面目竟是如此冷淡陌生,回顾前尘,尽是种种不堪理清的模棱两可,当年一贫如洗的姜志明对于富家千金徐芝兰的热烈追求,到底是真情不顾俗世价值藩篱,或真如众亲友所指陈的别有所图,也许,自始至终,看不清楚事情真相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可叹,执着了一生,到头来,还是得承认自己错看了?

    就这样算了吗?轻易随它如风逝去,佯装满不在乎或者大方得体?

    不!“姜志明,我要让你悔恨一辈子!”

    抹去多余的难舍与不忍,徐芝兰的绝世容颜掺上一抹寒霜;空气里,流散着肃杀决绝,再也义无反顾。

    --

    吵了一会儿,姜达人禁不住肚里馋虫作饿,主动宣告停战,却仍是一派老气横秋,神气骄傲地:“我不想解释了,你自己想吧!我要吃饭了。”

    “明明是你不对啦!”

    姜瑾人不认输,但还是乖乖拾起碗筷。

    兄妹俩性格迥异,姜达人总是先把喜欢吃的东西吃光,而姜瑾人习惯将爱吃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吃;所以,姜达人三两下便把自己盘里的汉堡肉排解决完毕,意犹未尽看着妹妹那份,后者正用刀叉将汉堡肉排分作两个半块。

    “小瑾,你是不是吃不下,哥哥帮你吃!”

    “啊!我、我不是!”姜瑾人慌张的,以为哥哥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你为什么要把肉排分成两块呢?”

    “对、对啦我现在吃不下,想留着明天吃。”姜瑾人紧张的说着,希望哥哥不要起疑。

    “可是肉排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这样好不好,你今天先分我一半,明天我再叫妈妈煮给你吃,新鲜的比较好吃喔!”看到妹妹犹有犹豫的脸色,姜达人继续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我用老师上次给我的彩色铅笔和你交换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吗?好啦!好啦!扮哥今天在学校好辛苦,一直被老师叫来叫去的做事,所以哥哥现在好饿好饿喔!你分我那一半啦!”

    “好、好吧!”姜瑾人勉强的。

    “万岁!”

    姜达人雀跃地夹起妹妹盘中的半块肉排,没注意到姜瑾人脸上庆幸又难过的复杂表情。

    --

    “小狈狗,很好吃对不对!我妈妈很会煮菜吧?慢慢吃,不要光只吃肉肉嘛!旁边还有牛奶耶!”姜瑾人蹲坐在花园里,一边兴味盎然的看着小狈狗狼吞虎咽的吃相,一边歉疚着说:“对不起喔!我还没有问妈妈可不可以养你,因为妈妈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而且,医生说过哥哥是‘过敏性体质’,家里不可以养小动物唔,不知道幼稚园里有没有人可以养你呢?我明天啊,明天不行,妈妈说我们明天要去找爸爸那后天吧!后天我去学校的时候一定帮你问,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一个家的!”

    姜瑾人一会儿对狗狗讲话,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烦恼忧愁的可爱模样任人撞见都会忍不住想帮她解决一切事情的;但现在只有一只不解世事的小笨狗蠢蠢呆呆望着她,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的干坐愁城。

    “小瑾,妹在哪里?我洗完澡了,该你啰!”姜达人在屋里唤着。

    “来了!”她将纸箱合起,并细心的留下通气的小缝。

    “小狈狗,晚安喔!祝你有个好梦!”

    --

    “哥哥,什么是‘无故缺席’?”两个小娃儿躺在大床上,姜瑾人突然想起今晚在餐桌上的对话。

    因为妹妹年纪还小,徐芝兰并未让孩子们分房,小娃们还没有很强烈的性别观念,平时总要打打闹闹或是童言童语聊上好一会儿才会乖乖入睡。

    可是今天,姜达人似乎特别累,早早就打起呵欠,不到八点就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了;姜瑾人虽然一点倦意也没有,但又不敢一个人清醒待在大房子里,所以也只好跟着换上睡衣。

    “缺席就是‘不在’的意思笨蛋连这个都”

    姜达人半睡半醒,犹不忘摆出训人的架式。

    “喔,那,‘无故’呢?‘无故’又是什么意思?”姜瑾人追问,但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哥哥的回答,她转过头去,发现哥哥已经睡沉了。

    “可怜的哥哥,当班长一定很辛苦!”

    她学着妈妈平时的动作帮姜达人拉严被子,然后拍拍他的头:“哥哥晚安,好好睡喔,明天见!”

    --

    妈妈?哥哥?你们要去哪里?等等我啦,等等

    好黑!妈妈你们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们了

    我、我好难过,谁来救救我?

    睡梦里的姜瑾人,持续不断地做着恶梦,呼吸道的不顺畅,终于令她在夜半时分倏然转醒。

    咳咳咳屋里浓重的瓦斯味让她忍不住呛了好几口气,就着屋外射进来的微光,她看见厨房里的瓦斯筒不知何时被搬到两人的大床前,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就是从这巨大物体中散发出来的。

    “哥哥、哥哥醒醒!扮哥咳咳”姜瑾人慌张推着姜达人。“哥哥,快醒来啊!”小女孩哭了出来,强忍身体的不适,猛力摇着唯一手足。

    可那平常总在最危急时刻保护她的哥哥,现在却八风不动地睡死在被窝里。

    死?!这个还不甚熟悉的字眼突然窜进她小小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姜瑾人终于使劲拖起动也不动的姜达人,但因为悬殊身形,两人几乎是压跌着摔下大床的。然而即便如此,姜达人仍是沉眠,一声不吭。

    “哥哥,快醒来,我们一起去咳咳我们一起去找妈妈,要不然会会死咳咳”姜瑾人从哥哥的身体下挣扎而起,勉力拖着哥哥向房门口走去,她的头好昏,好想吐,但仍不忘高叫:“妈妈,你快来!妈妈!”

    使了好大的劲才拉开卧房门,突然窜入鼻翼间的房外空气让几欲昏迷的姜瑾人振奋了不少,她一边继续唤着迟迟未出现的母亲,一边孤独而奋力的将哥哥拖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

    “妈妈!妈妈快来!妈妈妈妈?”

    忙了这么一会儿,却仍见不到平日最亲爱慈蔼的母亲奔来,姜瑾人强自按住心下正渐渐泛起的巨大恐惧,一步一步走向母亲紧闭的卧室。

    落地窗外,一轮满月冷眼临视。她孤拓且娇小的身影便失真而微弱地蔓延在黝黯长廊里。

    姜瑾人危危颤颤用着仅余气力,生平头一遭,在无人陪伴抚慰的情况下,一步接一步,被强迫着面对专属于她,即将在眼前所揭示的

    命运之神残酷地玩弄、恶戏或试炼?

    而在当时,她连叫也叫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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