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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他虽然虔诚,但镶了两颗金牙,身上又没有死鱼味,所以永远进不了那扇光辉之门。而现在,当我开始记录整个家族的历史,重新想起赵铁匠留在岸上的那句话,终于明白:美可以征服铁匠,可以征服全世界的铁匠铺,可以征服所有的大铁锤,却永远征服不了那一潭死水,征服不了潭底的漫长岁月,更征服不了那些泥塑的全能之神,这些神以四海龙王为名,即管降雨量,又管人间伦理,自始至终、全心全意地与美为敌。

    1939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已经须发苍苍的赵铁匠潜入日本聚居区,砍下了十四只日本女人的脚,把它们全部扔进了白龙潭,以此来纪念他的青春所见,那双残酷的、芳香的、令人痛不欲生的脚。他说:“这些操他娘个逼的日本脚,就不配长在腿上!这些操他娘个”接着日本兵追击而至,赵铁匠还没来得及做完一次完整的操娘运动,身上已经中了147颗子弹。那时我爷爷正当壮年,在潭底闻声抬头,听见鲜血流尽的赵铁匠喃喃地说:“现在,俺可以活了,俺可以活了”

    第二种说法更接近传奇,说赵铁匠粗通英文,所以能够以蹩脚的哈姆雷特方式发表遗言:“now,itobe,itobe,tobe,tobe,tobebebebebebe”

    这个说法是我杜撰的,以此来纪念第一种说法中赵铁匠未及讲出的那个字。此字伟大而淫邪,在人类的繁衍史上具有非凡意义,永恒地散发着温暖之光。但对我们家族而言,此字一无所指,因为潭底那些漆黑的岁月,教会了我们一条全新的道路,这条路直达天堂,任何镶金牙、没有死鱼味的生灵都无法企及。

    几十年后,在邹口县的县志上,赵铁匠已经变成了“抗日英雄赵成钢”每到清明时节,总会有无数少女簇拥而来,为他献花,替他添土,亲吻他虔诚而无用的金牙。这些少女穿白鞋子、白袜子,人人都是天足,并且涂着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所以赵铁匠依然不能活,依然不能tobe,只能听着他1939年的叹息穿过147个弹孔,在20世纪坚硬的阳光下野蛮而忧伤地飘扬,飘扬,飘扬

    1905年七月,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按照北中国最标准的沉潭仪式,她和她的肚子必须经受万人唾弃,在我曾祖父生而俱来的记忆里,我看到了这个画面:美丽的刘何氏和她美丽的大肚子位于画面中央,背景是阳光和茂密的柳叶,一群群面目不清的矮子围在她周围,弯着腰,咳嗽着,一口口浓痰子弹一样射出,在她肚皮上流淌,流淌,直到形成结晶的高山。在这个过程中,刘何氏始终在笑,她昂着头笑,笑得大柳树枝叶飘摇;她叉着腿笑,笑得那个字岌岌可危;她流着泪笑,笑得白龙潭波浪翻涌。这是人世最后的时刻,女人以大笑和美来对抗东海龙王阁下无情的终审判决。被唾弃的女人唾弃着,被嘲弄的女人嘲弄着,被挚爱的女人挚爱着。然而死亡临近。我七个月大的曾祖父正在子宫里拼命地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然而死亡临近。七个月大的曾祖父徒劳无功地挣扎,无限悲哀地呻吟,然而死亡临近。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双脚,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也正是死亡本身。躯壳可以吐上痰,但死亡不容亵渎,所以那双脚,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死亡本身,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一点唾沫。哪怕只是一点。

    现在我明白,正是那几万人庄严而神圣的唾弃,以及他们对美的信仰,才使我的曾祖父获得了死而复生的能力。在漆黑的潭底,他撕开子宫和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体,从此开创了他伟大的事业,一个家族。对于万人必经的那条正路,他从一开始就采取鄙视态度。他讨厌一切形态的洞穴,每每在困绝处自开生路,所以我们家族才能够才潭底长久生存,与死水淤泥为家,世世代代散发着死鱼味。

    我的曾祖父没有姓名,用潭底生灵的语言,我们称他为卡塔塔。对我们家族而言,卡塔塔的道路具有无与伦比的意义,从此以后,我爷爷,我爸爸,我的六十六个叔叔以及我本人,都遵循着他开创的道路,撕开子宫,撕开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体,获得生命和死鱼味,以及洞察人世的能力。后来我们升上地面,凭借“无香”香水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也娶正常的人类女子为妻。就在2005年,我妻子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背离了卡塔塔的道路,像一堆屎一样被挤出来,并且一出生就镶上了金牙,闻不到一点死鱼味。我对这团屎一样的小东西既恶心又憎恨,就在他出生的当天夜里,我扭下了他的脑袋,把他一点点塞进了马桶。既然他喜爱洞穴,那我就应该帮他选一个最肮脏的,因为我非他人,正是他的父亲。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她到死都不肯说出奸夫的名字,给我们家族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解的谜,也使每一个散发死鱼味的生灵都显得面目可疑。根据民间恶毒但可信的传说,奸夫有可能是三个人:第一个是个盎格鲁-萨克森传教士,他曾在刘何氏死后放声大哭,因此遭到众多中国好汉的殴打,因为这个民族从来都痛恨洋鬼子,从1905年到现在,敢于殴打洋鬼子的都是好汉;第二个是镇西普济寺的和尚,刘何氏沉潭的那一刻,他浑身颤抖,头上九个香疤,个个满贮汗水。这和尚吃了几十年的素,直到1956年,又一个鼎革之年,一群扎宽板皮带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是赵铁匠的孙子,把和尚绑了起来,用家传的打铁功夫撬开了他的嘴,往里面塞了整整一碗红烧猪肉。也因为鼎革之年,每一块猪肉都被施了魔法,所以当天晚上和尚就上吊死了,死时yīn茎凶狠挺立,直指东方,那正是白龙潭的方向;第三个版本是我最喜欢的,说奸夫不是别人,正是我高祖父的爸爸,刘何氏的公公,刘向高。说正是因为刘何氏与她的公公私通,所以才在潭底生下了她丈夫的兄弟。

    这个传说让我无比感动,不光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姓刘。要知道,这世纪可以确定的东西不多了,有一个确定无疑属于自己的姓,这多么让人幸福,同时我的辈份也可以再高一辈,我现在当律师,给全世界的法官当孙子,只要辈份高上一辈,我就可以当儿子了。同样,辈份高上一辈,我就不再是我,而成了我自己的父亲,我儿子的爷爷。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时阳光炽烈,当神学家刘疤眼念完咒、众人吐完痰,镇国公载泽拾起他被摧毁的1。5个睾丸,当俄国人放完最后一枪,从黑龙江的战壕里举手投降,当希特勒拿着他差劲的成绩单长久地忧郁,红山镇四条精壮汉子齐声吆喝,高高举起了我的高祖母,从大柳树到白龙潭170步,刘何氏就大笑着撒了170步的尿,这泡尿一部分撒在地上,一部分撒在刘来福的头上。九十年后,她撒过尿的土地成了一座金矿,她撒过尿的刘来福已经死了几十年,但他的六个孙子,不是当书记,就是当总经理。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是一个鼎革之年,阳光炽烈,到处生机勃勃,20世纪像一个人尽可夫的雏妓,花枝招展地走向人间。亲爱的朋友,请珍惜这最后一刻的日光,因为接下来,你将被无情地带进白龙潭,在漆黑的死水底部,在死水底部漆黑的淤泥中,与我一起,去艰难挖掘那些漆黑的历史,以及那些漆黑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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