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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的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覆:“沂:‘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然安全可靠的屹立着。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等着吧,我会回来的。祝福你!雅真”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雅真: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飘泊得太久!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等你。也同样祝福你!杜沂”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进了箱子,飘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日来,可欣也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诱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的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

    “你说谁?”可欣受惊的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的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钮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毛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

    “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

    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缠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说:“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稳櫎─”“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感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

    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个“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

    “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

    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强,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

    “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

    “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的说:“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那么,我去了。”

    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

    那熟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

    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来吃饭哦!”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阴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

    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那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的逗弄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

    有一阵腰酸,接着是一阵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还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阵抽搐过去了。拿起一本杂志,她开始有心无心的翻弄,这是本强调“现代”的杂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识”不起来,或者是学历史的关系,她的脑子早与“古代”为伍得太久了,竟无法接受这些“现代。”放下了书,第二阵抽搐又来了,她弯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额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减轻而消失了。她站起来,有点心慌意乱,在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一层喜悦和兴奋,对着鹦鹉,她低低的说:“他来了!或者是她!我已经期待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门,她到客厅去打电话给嘉文,线拨通了,对方的答覆却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没来上班!”

    失望和懊丧尖锐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这消息告诉他!

    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更猛烈和长久。她咬紧嘴唇,不愿叫出声来,五脏六腑都被牵扯,汗从她的发根里冒出来。好了,又过去了。抓住听筒,她再拨到银行,请杜沂听电话,对方的回答是:“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里?”她急急的问。

    “不知道!”

    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阿珠!阿珠!”

    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

    “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叠连声的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稳櫎─稳櫎─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查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

    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董事长吗?他不在!杜经理?不,不知道。晚饭?董事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了。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

    听筒从她手中滑下去,她倚着沙发,软弱、乏力、懊丧、难过、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这是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害怕孤独的时候。腹部肌肉的紧缩使她知道另一阵痛楚又要来了,而现实的情况提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等待,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关,她勉强维持冷静,因为阿珠看来比她更恐惧和慌乱。她静静的说:“好了,阿珠,现在只有你来帮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车,然后把房门锁好,送我去台大医院──”她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发的靠背,徒劳的把身子吊在半空,一声恐怖的呼号从她唇中迸裂出来:“啊──”而这声呼号却吓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进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呼号。“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阿珠在院子里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既不放心丢下湘怡一人去叫车,又不敢不去叫车。正在手足失措的当儿,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去开门,有种被解救的感觉。门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阿珠张着嘴,怔了一秒钟,接着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来:“啊呀,唐小姐,你来得刚好,快快,我们太太要生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快!快!”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的问。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声抖肠挖肝的惨叫。这使可欣毫不迟疑的就直冲进客厅里。湘怡面白如土,整个身子都吊在沙发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的从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用手抱着湘怡的头,她摇撼着她说:“湘怡,我来了,湘怡,别害怕!”回过头去,她对阿珠说:“这个家里的人呢?老爷、少爷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个也找不到!”阿珠搓着手说。

    湘怡侧过头来,看到了可欣,喘息着,她用汗湿的手拉住了可欣,挣扎着说:“是你,可欣,还好你来了。哎哟,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哟,可欣,可欣”她攥紧了可欣,死命的拉着她,揉着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别胡说!湘怡,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医院。”望着阿珠,她命令的说:“快去叫车!”

    阿珠飞奔着去叫车了。湘怡的头被可欣抱在怀里,她转侧着,呻吟着,一旦知道来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觉到可怕的坠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觉得可欣正用一条毛巾拭着她的汗,喃喃的说些听不清的、安慰的话。然后,车子来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温柔而鼓励的说:“站起来,湘怡,勇敢一点,我们去医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边一个,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了车子,只模糊的听到可欣在吩咐:“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爷少爷一回家,就通知他们到台大医院来!”

    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坚强冷静呀!车子在颠簸着,医院仿佛永远不会到,可欣的手温柔的搂着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愿能分得你的坚强!车子到了,停了,她被担架抬进了医院,可欣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力量。产房里有一盏红灯,刺目的红。可欣在和护士争执,只有丈夫可以进入产房?那个丈夫正流连何方?可欣胜利了,她没有离开她,那只手,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时间过得多么缓慢,窗子上有一层朦胧的白,朦胧的,朦胧的,永远是那样隐隐约约的白。痛楚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永不会饶过她的痛楚,永不会离开她的痛楚又来了,又来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就是一条生命的诞生?母体竟要支付如许多的痛苦?又来了,又来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挣扎、号叫,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那儿?噢?哎哟,哎──啊──”可欣的手,不住的把汗从她额上拭去,忍耐点儿,忍耐点儿医生都具有一份难以置信的冷静忍耐点儿

    但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还有多久?还有多久?第一胎都是这样的,早呢!午夜能生下来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还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那儿?

    窗子上朦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临,婴儿总喜欢选择黑夜出世,那盏红灯仍然亮着,川流不息的护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婴儿出世第一眼会看到什么?那盏红灯?还是护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这情况像什么?有一本小说里曾读到过,是了,你像给媚兰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据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谅我,我并无意于责备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我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边!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哟,我实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来!我将死在这儿,等嘉文来了,我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噢,我的天!

    时间那样缓慢的爬过去,当痛楚来临的时候,什么都停顿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呈显出一种虚脱的状态,头发被汗湿透,可怜兮兮的贴在额上,她疲倦得无力再喊,只不住的找寻可欣,询问嘉文来了没有,十点多钟,杜沂赶来了,他在产房门口看到面容苍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显得特别的黑:“噢,杜伯伯,还没生下来。湘怡吗?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来吗?那会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儿,怎样?有危险吗?”杜沂焦虑的问。

    “医生说很正常,不过,老天呀,我从不知道生命是这样降生的!”可欣受惊的张大眼睛,摇着头。每当湘怡喊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部跟着痉挛起来。

    “还有多久可以生出来?”

    “两小时,三小时──还没一定!”

    产房里又是一声锐叫,可欣立即钻进了产房。湘怡在枕头上摇着头,喘息着,泪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着,喊叫着说:“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哎哟──哎哟──我的天!又来了又来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照顾我的孩子,哎哟!哎──啊!”“别胡说了,湘怡,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我会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那儿?”

    “他就要来了!他马上就会来!”

    “他见不到我了,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冰冷了,”眼泪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来:“告诉他,可欣,告诉他我多爱他!哎──哟──”“湘怡,别傻,就会好的,什么都会好好的!”

    “我死了,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吗?”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

    “答应我,可欣,我要你答应我!哎哟!”

    “别傻了,湘怡!”

    “你答应稳櫎─”“好好好,湘怡,我答应你,我会爱他超过我自己的孩子!”

    时间就这样沉重的、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十二点钟,医生开始给湘怡注射盐水针,因为她已经声嘶力竭,没有力气来应付最后的一战了。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医生的帮助和鼓励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祷里,一条小生命降生了,是个美丽的小婴儿,一个女孩子。

    什么都过去了,像一场狂暴的风雨,消失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儿啼中,那些痛楚、挣扎、血腥的一切都一归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悦和母性的激情。婴儿被包扎好了,可欣恳求的望着护士,商量的说:“让我抱她出去,抱给她的祖父看看。”

    “按规矩,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抱来!”护士说。

    “求求你,就一分钟!”

    护士被她的恳切所动,把婴儿小心的交给了她,她望着湘怡,后者正平静安详的躺着,眼睛清亮似水。

    “美极了,湘怡,”她说,不由自主的,眼睛里涌上一股热浪。“你真伟大,没有什么事能比做母亲更伟大了。”

    湘怡软弱的微笑了,无力的说:“谢谢你,可欣。”

    可欣摇摇头,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谢。抱着婴儿,她走出产房,到了候产室里,杜沂正在那儿不安的伸着脖子张望,可欣站住,脸上带着个仙女般的笑容,望着那焦灼的祖父。正在这时,杜嘉文气极败坏的冲了进来,他的领带歪着,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样?湘怡怎样了?”他一叠连声的问。

    “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婴儿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经是个父亲了。”

    嘉文愣住了,错愕的望着可欣,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弯里的婴儿,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样纯洁、恳切、真挚、和严肃!她低声的、含蓄的说:“你是父亲了,嘉文,也该长大成熟了,不是吗?祝福你,嘉文,现在,你该去看看你孩子的母亲了吧?”

    嘉文又愣了几秒钟,湘怡被推出产房了,她看来苍白而美丽,嘉文身不由主的跟着推车追了几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无力的手,随着推车走向病房,湘怡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没有责备,所有的只是温柔的宽恕和谅解。那儿,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满眼含泪的祖父的面前。

    “给她取蚌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的看着孩子,又抬头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

    船离开基隆码头,越走越远了,海水被船身划出许多纹路和涟漪,不断的激荡着、波动着。岸边的基隆佰,陷在一片烟雨之中,逐渐的模糊而朦胧了。雅真倚着船栏,望着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岛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没有发现杜沂,他没来,杜家也没一个人来,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婴儿被命名为小真真!

    船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会回来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的说,望着雨雾下的海面。

    在港口边,一个老人正黯然的伫立在那儿,望着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线的交界处。雨,把什么都封锁了。他一直伫立着,直到暮色笼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断的期望和等待。”这是大仲马的句子。他也期望着,等待着,不管将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嘉文瞪视着面前的报表和档案,脑中昏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数字和表格距离他都很遥远很遥远,他脑?锊欢嫌肯值闹皇亲蛞鼓且桓币呐疲约袄险阅切钡醯难劬统芭淖旖恰d歉币墓砼疲笔弊约阂舱娑牡锰昧耍牡猛坊枘哉停慰瞿羌湮葑永镉盅涛硖谔冢跄切一锊蛔匀坏母尚Α种种种侄既盟粽帕恕5笔保烂娴拿髋剖牵粒眩保埃剩返模潦亲畲蟮暮谔一ㄉ圩诺陌蹬剖且徽牛耍饷创蟮乃匙樱裼胁挥厕盏牡览恚险阅抢嫌吞踝罨峄h耍丫涣味急凰a耍淮卫险灾挥辛礁龆宰樱瓷酚薪槭碌募忧λ晕际歉欢潘荆峁约菏切常筒桓腋u獯危苣米乓桓贝笏车呐疲险宰烂嫔弦彩且桓彼车某は啵恼琶坊ǎ粒耍眩保埃强圩诺氖钦牛剩趴赡苁撬常牵词顾撬常敲坊ǎ约菏呛谔遥比灰参扔u庵智樾危换岽蛩蠊娜艘膊换崛鲜涞模罅艘磺г险匀从彩呛荩谝磺г庥旨恿艘磺В髅飨牖h寺铮比桓耍v品矗雒我裁幌氲嚼险钥圩诺氖钦琶坊ǎ梗洳皇撬常词歉蓖ǎ飧迸圃缘谜娌遥趺淳兔幌氲酵u目赡苄缘模媸遣豢稍碌氖韬觥u飧迸剖涞袅宋迩Ф嗫椋n淞艘舶樟耍险曰挂钡踝叛劬涑叭确淼乃担骸耙那牛傺昴阋彩俏沂窒掳芙迷谀闶且芯淼纳僖械氖乔偷憷窀乙裁还叵担还茨闶涞谜飧泵婧于嗟难樱铱烧娌淮笕绦模岫跛且移畚晷19樱伪啬兀u澳慊故敲饬耍嗳パao桑慊姑蝗朊拍兀 ?br>

    赢了钱还要损人,阎王爷应该为老赵把地狱加深到二十四层!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当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了,他发狠说要赌到天亮,老赵说什么也不肯,耸耸肩膀说:“你太太还在等你呢!要来,明天晚上再来!”

    只能忍着一口气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鸡猫子鬼叫的哭了一夜。他说过好几次要请个保姆来带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带,自己抱,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难免发作了几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泪!哎,反正,都是些倒楣事情!

    面前的报表和资料那么一大叠又一大叠的,大概一星期的档案都没有整理过了,数字、统计、分类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睡眠不足,现在只感到头重脚轻,眼睛干涩。燃上一支烟,他猛抽了两口,抽烟的习惯也是最近才养成的,在那空气不流通的小屋里,神经紧张的抓着牌,如果再不抽两支烟,一定会支持不住。一支烟抽完了,再喝两口茶,该死!堡友老陆也越来越懒了,冰冷的茶怎么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咙里叽咕了几声,再拖过那些报表来,哼!这么多要整理的东西,一天上班八小时,每个月才拿一千五百块钱的薪水!一千五百块!被干什么?昨晚一副牌就输掉五千多!坐这个鬼办公厅真不值得!大学毕业,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学,却在这儿算这些永远弄不清楚的数字!

    再打了个哈欠,他斜靠在椅子里,看了看天花板。无聊!

    什么都是无聊!坐正身子,他发现办公厅里其他的职员都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就对他纷纷的疏远和冷淡起来。人与人之间,连友谊都是淡薄的!本来么!当作生死之交的纪远还抢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罢!

    “杜先生!”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回过头去,工友老陆正恭敬的站在桌边:“李处长请你去!”

    烦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来,反正处长有请,总是要去应付应付的,这个李处长的精明能干,是全银行都知道的。不过,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进了处长室,处长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核对帐目,这位处长,在银行界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几乎在嘉文孩提的时期,就见过嘉文了。看到嘉文进来,他默默的注视着他,脸上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慑人的严肃。

    “坐,嘉文。”

    嘉文坐了下来,开始有几分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吗?处长?”他多余的问。

    “当然,”处长点点头,锐利的眼光,透过了眼镜,停在他的脸上。“嘉文,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你刚进银行的时候,表现得很好,我曾经为我的老朋友庆幸,庆幸他有个成器的好儿子──”嘉文的脸涨红了。

    “可是,最近,你自己觉得你工作的情形怎么样?”

    嘉文的脸更红了,对于这种当面的指责,感到说不出来的窘迫和难堪,潜意识里就升起一种反抗的情绪。挺了挺背脊,他看着窗子说:“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

    处长深深的望着他。

    “你对什么工作有兴趣?”

    “对整个银行的工作都没兴趣。”

    “那么,你真不该走进银行来!”处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年轻人,你还不知道逃卩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练太少了!你别以为你是总经理的儿子,就可以在银行里混饭吃,每个人倚赖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亲的身分地位!如果你觉得这工作没兴趣,你可以辞职不干。在银行里混日子,固然对银行是损失,对你自己是更大的损失,你在浪费生命!”

    嘉文闭紧了嘴,瞪着窗子一语不发。

    “好吧,嘉文,你去吧,”处长失望的咬着铅笔尖。“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会和你父亲谈谈。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岗位上,不要太失职,迟到,早退,给整个业务处一个最坏的榜样!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处长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和愤懑。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总经理的儿子而神气,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么总经理的儿子!倚赖父亲的身分地位!这算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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